马车停在苏府角门时,铜铃撞出的脆响惊飞了檐下一对麻雀。
陆少游掀帘而下,鞋底碾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露水,凉意自麻鞋底部悄然侵入,首抵脚心,令他忆起怀中天师令的冰冷,耳畔回响着灵王提及的‘灵市杀阵’,以及袖中那封被无数次紧握而略显褶皱的信笺。
“姑爷。”李婶端着一筐洗好的帕子从偏院出来,见他站在影里,脚步顿了顿,又加快几步凑过来,“清歌姑娘和楚郡主在西跨院书房等您呢,说是……说有紧要事商量。”她压低声音,眼角扫过正厅方向,那里隐约传来苏若雪的笑声,“那姑娘今日往库房去了三回,还让张妈把后门的锁换了新的。”
陆少游垂眸应了声“知道”,掌心轻轻拍了拍李婶手背。
老仆人的双手粗糙如枯木,此刻在他掌心轻轻颤抖——三载光阴,这是首次有人以如此温柔的力道相待,令他感受到自己并非那被人随意践踏的卑微存在。
西跨院的门虚掩着,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两个重叠的影子。
陆少游推开门时,正撞进苏清歌递来的茶盏。
青瓷杯沿还凝着白霜,是她特意命人从冰窖取的冷茶,“先润润喉。”她素白的指尖掠过他发间沾的晨露,“楚玉瑶说你在宫里熬了整夜。”
“哪有那么娇贵。”楚玉瑶斜倚在花梨木椅上,红缨枪靠在墙角,枪尖还挂着未擦净的血渍——那是昨日替他挡刀时溅的。
她抛来个蜜饯匣子,“先吃两颗,省得说话时嗓子冒烟。”
陆少游接过匣子,蜜饯的甜香与苏清歌身上的沉水香交织,瞬间勾起他幼时破庙躲雨的记忆,那时老乞丐递来的半块糖饼,甜意犹存心间。
他喉结微动,轻轻将天师令与信笺置于案上,沉声道:“灵王所赐,言灵市危机西伏。”指尖划过信笺上“不可留活口”的字迹,“苏若雪的人混进了宫里,昨日行刺的刺客,腰牌是镇北军的。”
楚玉瑶的指尖“咔”地掐断了椅背雕花。
她本就白的脸更白了些,甲叶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镇北军的腰牌?
我祖父的兵符从不离身,除非……“
“除非有人偷了模子。”苏清歌的指尖抚过信笺边缘,那里有半枚朱砂印,“苏家库房里有一套刻章的工具,是我父亲当年管账时用的。”她抬眼时,眼底寒得像腊月的井,“昨日卯时三刻,苏若雪说要查账,在库房待了半个时辰。”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
陆少游望着案上三盏茶,苏清歌的茶纹丝未动,楚玉瑶的茶盏边沿沾着蜜饯的糖渍,自己的那盏己经见了底。
他突然笑了:“所以你们才在书房等我?”
“等你说怎么办。”楚玉瑶抽出红缨枪,枪杆在青砖地上划出火星,“是现在去掀了苏若雪的院子,还是等她自己跳出来?”
“等。”陆少游按住她的枪杆,掌心能触到枪身的震颤,“灵王说灵市有上古杀阵,我得去取样东西。”他指腹轻抚天师令,眸光坚定:“待我归来,苏若雪之债,楚郡主之酒,定要一并清算。”
苏清歌忽而抬手,轻巧地将他发间那片被晶莹晨露润湿的枯叶摘去。
她的指尖凉得像玉,却在他鬓角多停留了片刻:“我让人备了马车,后日寅时出发。”她目光转向楚玉瑶,语气坚定:“你守前院,我则紧盯库房,不容有失。”
楚玉瑶把蜜饯匣子倒扣在桌上,果脯“哗啦啦”滚了一地:“成。”她弯腰捡蜜饯时,甲叶蹭过陆少游的裤脚,“但要是你在灵市出了事——”
“我带着白小璃的护身符。”陆少游摸出那团狐狸毛,松木香混着灵韵钻进鼻尖,“她昨日说在青丘山感应到妖气,许是苏若雪勾结了山精。”
夜色漫进窗棂时,三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
陆少游送楚玉瑶离去后,转身之际,见苏清歌仍静立案前,烛火摇曳,映照得她眼尾染上一抹绯红,轻声细语道:“犹记三年前,你踏入苏府之日,亦是这般细雨绵绵。”她突然说,“我躲在屏风后看你,你穿的青衫洗得发白,却把聘礼里的金簪塞给了门口要饭的孩子。”
陆少游一怔。
他早忘了那支金簪,只记得那天苏家长老把“赘婿书”拍在他面前时,有个穿红袄的小丫头从屏风后探出头,眼睛亮得像星子。
“早点歇着。”苏清歌替他拢了拢衣襟,转身时袖角扫落了案上的茶盏。
青瓷碎片散落一地,宛如他三年前在苏府门槛上被践踏的尊严,片片碎裂,无法复原。
月挂中天,陆少游静坐榻上,闭目凝神。“灵魂共鸣”之术在识海中汹涌澎湃,窗外竹叶轻吟,偏院老黄狗酣睡声隐约可闻,然而苏若雪的阴谋却如雾里看花,首至那缕熟悉的松木香随风突袭,穿窗而入。
“主人。”
声音像蘸了蜜的春泉。
陆少游睁眼时,白小璃正跪坐在他脚边,狐尾在青砖地上扫出半圈银白。
她身着月白襦裙,发髻间点缀着他昨日在市集精心挑选的绒花,轻声说道:“我在青丘山探得了一些消息。”她指尖掐了个诀,空中浮起一团黑雾,“苏若雪找了个会控魂术的道士,说要在苏家祠堂设阵,用族人的魂魄养什么‘镇灵旗’。”
黑雾里浮现出祠堂的影像:供桌上摆着七盏血灯,苏若雪跪在蒲团上,手里攥着根缠着黑发的铜针。
陆少游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苏清歌的头发,他前几日见她梳头时落在妆匣里的。
“他们打算明晚子时动手。”白小璃的狐耳抖了抖,“那道士说,等灵旗养足了,整个苏府的人都会变成行尸走肉,任他们驱使。”
陆少游猛地站起来,腰间的天师令撞在床柱上,发出清越的鸣响。
他凝视窗外缓缓下沉的月轮,喉头仿佛被烈焰灼烧:“小璃,速唤楚玉瑶与清歌前来。”他摸出怀里的天师令,灵光在指缝流转如活物,“明晚子时,我们去会会这位控魂道士。”
白小璃的狐尾卷住他手腕:“主人,灵市……”
“灵市的事,等解决了苏若雪再说。”陆少游握紧她的手,能触到她掌心的温度——这温度让他想起楚玉瑶的红缨枪,想起苏清歌拈走枯叶时的指尖,想起三年来所有被踩进泥里却始终没断的光,“有些账,拖得越久,越难算清。”
第二日清晨,陆少游套上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拎着个破布包出了门。
他故意在门房跟张叔多聊了半炷香,看着苏若雪的丫鬟小翠从角门溜出去,这才拐进巷口的酱菜铺。
“要两斤腌黄瓜。”他冲掌柜眨眨眼,转身时撞翻了酱菜坛。
在掌柜的骂声里,他猫腰钻进后巷,望着前方那抹水绿裙角——是苏若雪,正往城南乱葬岗方向走。
乱葬岗的荒草没过膝盖。
陆少游贴着土坡潜行,能听见前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他扒开一丛野菊,正看见苏若雪蹲在老槐树下,往坑里埋个青铜盒子。
月光从树缝漏下来,照见盒盖上刻着的镇灵旗纹——和白小璃说得分毫不差。
“主子,时辰到了。”
沙哑的男声惊得陆少游脊背一凉。
他躲进树荫之后,瞥见一位身着灰布道袍的老者自坟茔之后蹒跚而出,腰间垂挂着一串森然的人骨念珠,闪烁着幽光。
苏若雪缓缓起身,水绿色的裙摆不经意间沾上了泥泞,她轻启朱唇:“道长,您确信那宝物藏于灵市之中?”
“千真万确。”道士的指甲长得像鸟爪,“灵市第三层有座玉棺,里面躺着个上古御灵天师的残魂。
若能得其传承,非但苏府,即便是整个大楚亦将尽归阁下所有。“
陆少游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灵王说的“灵市杀阵”,想起天师令贴在胸口的凉意,更想起白小璃说的“镇灵旗”——原来苏若雪的目标,从来不是苏府,而是灵市的传承。
“主子,该回了。”小翠的声音从岗下传来。
苏若雪拍了拍裙子上的土,跟着道士往岗外走。
陆少游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摸出怀里的天师令,灵光在掌心流转如活物——灵王说得没错,灵市确实凶险,但那里藏着的,不只是杀阵,更是破局的关键。
他低头看了眼腕上的银铃,那是白小璃用狐毛编的护身符。
松木香钻进鼻尖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楚玉瑶的红缨枪到了。
“该去灵市了。”陆少游对着晨雾轻声说。
他将天师令塞进衣襟最里层,那里贴着他的心跳,“等我回来,所有的账,都该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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