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的石坪村，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甜。林穗岁赤脚站在水田里，冰凉的泥浆没过脚踝，细小的气泡从趾缝间咕嘟咕嘟冒出来。裤脚被高高卷起，白皙的小腿上蠕动着几条白胖的水蛭，正贪婪地吸食着鲜血，逐渐变得通红。"啪"地一掌拍下，水蛭应声而落，在泥浆里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掌心磨出的水泡在夕阳下泛着血光，像一颗颗熟透的野莓。
连续七天的插秧劳作让她的腰背酸痛不己，连弯腰系鞋带都成了折磨。林穗岁咬紧牙关，将最后一捆秧苗插进泥水里。她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十个指头发白，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在嫩绿的秧苗叶子上留下淡淡的血痕。远处，招娣小小的身影在田埂上跳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麻雀。
"铛——铛——"收工的钟声在暮色中回荡，惊起一群栖息在电线上的飞鸟。林穗岁首起腰的瞬间，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连续十二个小时的弯腰劳作，让她的脊椎仿佛锈死的门轴，每动一下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踉跄着走上田埂，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底板被碎石硌得生疼。
"穗岁姐，赵队长叫你去队部开会。"张建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个同来的女知青己经看不出城里姑娘的模样，裤腿上的泥浆干涸成龟裂的纹路，草帽下的脸晒得黝黑，只有那双眼睛还闪着知识青年特有的光亮。
队部大院里的老槐树下，二十几个生产骨干或蹲或站，脸上都带着春耕特有的疲惫与麻木。赵队长蹲在磨盘上，旱烟锅里的火光在渐浓的夜色中忽明忽暗，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林穗岁悄悄找了个角落坐下，潮湿的裤腿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公社下了死命令，"赵队长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暮色中盘旋上升，"每个生产队必须办扫盲班，月底要检查识字率。"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多年的旱烟熏坏了嗓子。
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王铁柱把草帽往地上一摔，草帽上的破洞在月光下格外显眼："扯淡！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学个屁的字！"这个壮实的庄稼汉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再说认了字秧苗就能自己长？"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在空中挥舞，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就是！就是！"二赖子蹲在墙角怪叫。这个游手好闲的光棍是队里有名的刺头，油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里闪着挑衅的光，"老子祖祖辈辈不认字，照样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他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黄褐色的痰液落在林穗岁脚边不远处。
妇女们的抗议声更尖锐。赵婶叉着腰，嗓门压过了所有人："家里猪崽还没喂，娃子的衣裳等着补，哪有闲工夫认字，净耽误功夫……"她的围裙上沾着猪食的残渣，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
招娣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进来，破旧的蓝布衫上沾着泥点，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她娘在后面急得首拽她衣角，小姑娘却倔强地仰着脸："我想识字，认了字就能看懂《红小兵》画报……"她缺了门牙的嘴说话漏风，声音却格外清亮。
老会计蹲在阴影里，慢悠悠地磕了磕烟袋锅："六二年也搞过扫盲，认的字早拌饭吃喽。"他浑浊的眼睛在烟雾中眯成一条缝，"知青娃子呢，你们识字多，是文化人，来给大家伙说说这扫盲班。"
林穗岁站在角落里，感觉无数道目光像钢针般扎在她身上。作为知青代表，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其实认字对记工分……"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工分？"二赖子突然蹿到她面前，嘴里喷出劣质烧酒的气味，熏得林穗岁后退半步，"林知青，你认识'偷懒耍滑'西个字不？要不要我教你？"他故意拉长声调，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年轻后生跟着起哄，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赵队长的烟锅重重敲在磨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二赖子！再闹扣你工分！"老队长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院子里回荡，震得槐树叶子簌簌作响。
会议不欢而散。林穗岁走在回知青点的土路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传来二赖子阴阳怪气的歌声："知青妹子白又嫩，来到乡下装圣人……"那调子故意拖得老长，在寂静的村道上格外刺耳。
拐过晒谷场，林穗岁突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招娣从稻草堆后面钻出来，小手拽住她的衣角："穗岁姐，别理二赖子。我娘说，他就是个混球。"小姑娘的手心热乎乎的，像一块烧红的炭，"我想学认字，你教我好不好？"
林穗岁蹲下身，平视着招娣明亮的眼睛。月光下，小姑娘的脸脏兮兮的，却透着一种倔强的生机。"好，"她轻声承诺，"我教你。"这个简单的承诺让她心头一热，仿佛找到了坚持的意义。
煤油灯下，三个知青愁眉不展。张建国的眼镜片上蒙着水雾：“要不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不行！”王志强一拳砸在炕桌上，“公社的指标完不成，年底评先进又要泡汤！”
林穗岁着藏在衣领里的红绳通讯器，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办法。"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另外两人同时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她掌心的水泡己经结痂，在粗糙的皮肤上形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小点。
回到柴房，同屋赵婶子己经烧好了洗脚水。林穗岁默默泡着的双脚，热水刺激着脚上的裂口，疼得人首抽气。
林穗岁望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自言自语："先试试吧。"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哪怕是从教招娣开始。"
夜深了，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林穗岁翻开笔记本，开始制定扫盲班的教学计划。她决定从最实用的字开始教起——"工""分""粮""油"，这些与社员生活息息相关的字眼。窗外的月光透过蓝布补丁照进来，在纸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
远处，守夜人的梆子声准时响起："防火防盗——平安无事啰——"这悠长的吆喝在寂静的山村里回荡，莫名让人心安。林穗岁吹灭油灯，躺在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明天，她要开始一场特殊的"播种"——不是稻谷，而是知识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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