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长隧道了！都坐稳扶好！” 他洪亮的声音带着兵团连长特有的、仿佛能穿透硝烟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车厢里嗡嗡的嘈杂。那声音里蕴含的紧迫感让附近几个昏昏欲睡的乘客一个激灵。“捂住耳朵！声音会很大！不是开玩笑的！” 他一边吼着，一边用宽厚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示范性地虚掩了一下自己饱经风霜的耳朵，另一只强健有力的臂膀则下意识地将蜷缩在怀里的虎子，那个瘦小单薄、此刻正有些不安扭动的孩子，揽得更紧了些，几乎是用整个身躯将他包裹起来。
虎子的小脑袋埋在他带着淡淡烟草和汗渍气息的军装前襟里。这是陇海线上出了名的“老龙脊”隧道群，长度、弯道和那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回响，在跑这条线的老乘客和列车员口中，是带着几分敬畏的传说。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车厢连接处那扇油漆斑驳的铁门“哐啷”一声被推开，穿着洗得有些发白、肩章磨损的藏蓝色制服的列车员探进半个身子。他扶着冰凉的门框，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微微摇摆，目光警惕而快速地扫视着整个车厢，显然对这种即将到来的状况习以为常，但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
“注意了注意了！前方隧道！请大家坐稳扶好，保管好自己的物品！不要随意走动！看好小孩！” 列车员略显沙哑但同样响亮的吆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在陈大河的警告之后，再次给车厢里的空气注入了一丝紧张。
然而，陈大河的厉声提醒和列车员公式化的警告，并未能完全驱散这节硬座车厢里固有的、混杂着疲惫与麻木的轻松气氛。
斜对面的罗卫国还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把一只试图从简陋竹编鸡笼缝隙里探出惊恐脑袋的芦花鸡按回去，鸡毛在他手边飞舞，引来邻座大娘嫌弃地皱眉侧身；隔着过道，梳着两条麻花辫、戴着褪色红袖章的钱红兵，正就着逐渐昏暗的光线，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那本红塑料封皮的宝书，对即将到来的噪音风暴似乎有些不以为意，嘴里还无声地默念着什么；靠窗的老张则抓紧最后一点天光，眯起浑浊的眼睛，极其认真地检查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用粗麻绳捆了好几道的蓝布包袱的绳结有没有松脱，那里面装着他视为命根子的全部家当。
黑暗，并非毫无预兆地降临。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缓缓扣下。先是车窗外的天光，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快速拉上的厚重幕布，从铅灰迅速过渡到深灰，再沉入墨黑，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吞噬。然后，是那种粘稠的、仿佛具有实体般质感的浓重墨色，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冰冷潮湿气息，从西面八方的车窗、车顶、地板缝隙里汹涌挤压而来，瞬间吞噬了车厢内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前一秒车厢里还弥漫混杂的各种气味——咸鱼干的腥咸、酸腌菜的冲鼻、汗液的酸馊、熟睡者呼出的浊气、劣质烟草的辛辣——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的黑暗瞬间抽空、隔绝，感官被剥夺，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包裹着耳膜嗡鸣的虚无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但紧接着！
那被陈大河提醒过的巨大轰鸣声，以一种远超所有人预期、近乎狂暴的姿态骤然降临！它不再是“很大”的声音那么简单，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膨胀、炸裂、扭曲，变成了实体化的、沉重无比的冲击波！如同有无数吨钢铁在每个人的耳边被疯狂地锻打、摩擦、碰撞！隧道那坚硬冰冷的岩壁像一面巨大的、不规则的扩音器，将高速行驶列车的咆哮声扭曲、放大成一种非人的、充满金属撕裂感的嘶吼，狠狠地、毫无怜悯地砸在每个人的鼓膜、胸腔、骨骼上！
整个车厢都在剧烈震颤，行李架上的网兜、包裹簌簌抖动，发出危险的碰撞声。牙齿不受控制地在口腔内咯咯作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低频的震动搅得移了位。这声音的强度、密度和纯粹的物理压迫感，远超陈大河这个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兵团连长过往任何一次穿越隧道的记忆！这己经不是噪音，而是物理层面的攻击！
“啊——！” 钱红兵短促的尖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脖子，瞬间就被那滔天的钢铁洪流般的噪音彻底淹没。她惊恐地捂住了嘴，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往座位角落里拼命地挤，仿佛想把自己嵌进那硬邦邦的木头椅背里，手中的红宝书“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也浑然不觉。
“坐好！别动！抓住扶手！抓住身边牢固的东西！” 陈大河的声音在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理智的噪音风暴中炸响，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和惊疑。这动静绝对不对！比他记忆中最厉害、最漫长的那次隧道回响还要猛烈、还要持久数倍！
这绝不仅仅是“老龙脊”该有的动静！他几乎是凭借着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本能，用整个宽阔厚实的后背和臂膀形成一个坚固的“人盾”，将虎子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体与冰冷的车厢壁之间，身体弓起，肌肉紧绷如铁。同时，他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抄起挂在行李钩上的军绿色铝制水壶，用坚硬的壶底狠狠敲击了一下旁边同样震颤不己的金属行李架！
“铛——！”
一声尖锐、短促、极具穿透力的金属脆响，如同黑暗海啸中的灯塔信号，骤然撕裂了混乱的噪音，清晰地传递开去。这是他试图在绝对混乱和黑暗中提供方位、警示和一种秩序感的本能反应。
“我的鸡！笼子开了！天杀的！”罗卫国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和绝望，紧接着是竹笼被猛烈撞击、翻倒的巨响和鸡毛疯狂扑棱、拍打翅膀的声音，黑暗中似乎有羽毛和零星的鸡粪溅开，带来了接连起伏的喷嚏声和咒骂声。那只受惊过度的芦花鸡终于彻底挣脱了束缚，在黑暗的车厢里扑腾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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