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岁闭着眼，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凝固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对外界的呼唤充耳不闻。钱红兵的心底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冰锥般的心慌攫住。她小声地、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再次呼唤，冰凉的手指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下意识地、用尽全力紧紧攥住了林穗岁微微发凉的胳膊，那单薄的棉布衣袖下，手臂的肌肤触感冰凉，仿佛刚从深潭中捞出。
钱红兵的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她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生怕这个在混乱中给予她一丝莫名安心的姐姐，会随着那诡异的诡异的黑暗里一同消失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超自然风暴的狭小空间里。
就在刚刚钱红兵指尖触碰到林穗岁胳膊的瞬间，那奇异的、如同深山古刹中青铜编钟被无形之手轻轻叩响后余韵悠长的嗡鸣声，以及齿轮、铜钱与隧道岩壁上巨大“△”符号之间形成的深邃、仿佛来自宇宙洪荒的共鸣，如同完成了其神秘使命的潮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极其温柔又无比彻底地悄然退去。
那层笼罩在陈大河父子周围、带来短暂安宁的温润保护场域，也随之无声消散，如同晨曦中最后一缕薄雾被阳光蒸发。那奇异的、如同编钟轻鸣的嗡鸣声，以及齿轮与铜钱、岩壁符号之间形成的深邃共鸣，如同完成了使命的潮水，悄然退去。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吞噬一切的刺目白光和疯狂涌入的、几乎要撑爆她大脑的信息碎片。意识如同从万米高空骤然坠落，重重摔回现实。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单调、沉重、带着金属疲惫感与岁月锈蚀痕迹的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重新成为这节硬座车厢里绝对的主宰。这声音虽然依旧响亮，顽固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但比起刚才那足以撕裂灵魂、将五脏六腑都震得移位的毁天灭地般的轰鸣，此刻竟显得如此平常，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疲惫不堪却又莫名心安的、刻入骨髓的规律。它宣告着物理世界的秩序重新回归，尽管这秩序伴随着满目疮痍。
紧接着，是光！
惨白的、刺眼的、毫无温度可言的隧道探照灯光，如同数把冰冷无情的手术刀，骤然刺破了持续己久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绝对黑暗！这光明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粗暴，带着一种工业化的蛮横，瞬间将车厢内的一切暴露无遗！
光明重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的、无形的劫掠风暴。散落的行李像被飓风撕扯过，歪斜地躺在过道和座椅底下；
原本整齐挂在行李架上的网兜被扯了下来，软塌塌地垂落，里面的搪瓷缸、布包滚落一地；踩掉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渍；
色彩斑斓的鸡毛如同诡异的雪花，还在缓缓飘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禽类骚味和排泄物的刺鼻气味；
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后怕、茫然与深深困惑的脸庞，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失去了血色，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幽灵。汗水的酸馊、尘土的气息、禽类的腥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人体极度紧张后松弛下来的生理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后氛围。
“大家怎么样？有没有人受伤？都待在原位别动！保护好老人小孩！先别管散落的东西！我马上过来检查！” 列车员焦急的声音终于穿透了这弥漫的混乱，清晰地传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和竭力维持的镇定。
他正奋力拨开挡在过道中间、如同惊弓之鸟般挤在一起的人群，以及散落得如同地雷阵的杂物——翻倒的竹筐、滚落的包袱、一只孤零零的布鞋。他试图从车厢连接处挤进来，脸色苍白得如同车厢壁，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在惨白灯光下闪闪发亮，藏蓝色制服的领口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深色。
显然，刚才那场超乎常理的“噪音风暴”和随之而来的混乱，也让这位经验丰富的列车员吓得不轻，他的声音在逐渐平息的、只剩下喘息和低语的车厢里，终于重新找回了那属于铁路工作人员应有的穿透力和权威感。
罗卫国狼狈不堪地从座位底下爬起来，怀里还抱着那只惊魂未定、羽毛凌乱如同破败鸡毛掸子的芦花鸡。她的脑袋歪在一边，一只翅膀不自然地耷拉着，绿豆般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罗卫国顾不得嫌弃鸡身上的脏污和那股浓烈的气味，死死地将它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还在突突首跳。
抱着孙子的老大妈，浑浊的老眼里还噙着未干的泪花，一边机械地拍哄着怀里仍在抽噎的孙子后背，一边心有余悸地环顾着西周的狼藉，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祷词……
老张几乎是扑跪在地上，他急切地在布满灰尘和脏污的车厢地板上摸索着，终于一把抓住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用粗麻绳捆了好几道的蓝布包袱。他像拖拽救命稻草一样把它拖回自己脚边，顾不上拍打上面厚厚的尘土，就用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检查着绳结是否牢固。
李素芳松开了紧握藤箱把手、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她抬起手，指尖捏着一根在刚才的混乱中拿出来自我保护的缝衣针，在惨白冰冷的探照灯光下，那断针尖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冷反光。她垂下眼帘，看不清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针收回了藤箱侧面的暗袋里。
钱红兵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但抓着林穗岁胳膊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反而下意识地又紧了紧，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她紧张地侧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林穗岁缓缓睁开、似乎还带着一丝茫然和疲惫的侧脸，小小的鼻翼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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