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平……苏明兰……陈大河……虎子……还有那个在风雪戈壁中着齿轮的、身份敏感的顾父……这些人的命运轨迹，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从命运的棋盘上随意抓起，又精准地投掷到同一片狭窄的时空里。
他们的轨迹，原本天南地北，此刻却在这趟喘着粗气、驶向无尽荒凉的钢铁巨兽腹中，被一种强大而隐秘到令人心悸的力量，强行地、不容置疑地牵引、绞缠在一起！ 这力量像一张无形的蛛网，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包裹，而他们，便是网中那几只身不由己、懵然未觉的飞虫。更让林穗岁想不明白的是，曾祖父和父亲在其中又扮演者怎样的角色？
苏明兰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这地方脏死了！你看看这椅子！黑乎乎的，还有股怪味！”她站在过道里，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自己崭新的蓝布外套下摆，仿佛生怕沾到座椅上那层经年累月积攒的油垢。她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挑剔的目光扫过车厢里每一个角落，从磨得发亮的硬木座椅，到脚下沾满泥渍的地板，再到头顶积着灰的行李架，无不流露出嫌弃。
顾和平站在她身后，依旧沉默。他先将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帆布包塞进头顶行李架的缝隙，然后转过身，伸手去接苏明兰手里那个沉重的网兜——里面塞满了罐头、麦乳精和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网兜外面还套着一个崭新的皮革手提包。
“我自己来！”苏明兰赌气似的躲开他的手，踮起脚尖试图把网兜往上塞。网兜里的罐头哐当乱响，她试了几次都够不着合适的位置，反而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脸颊泛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明兰，”顾和平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给我吧，放歪了掉下来砸到人更麻烦。”他的语气没有命令，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陈述。
苏明兰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气鼓鼓地把网兜塞到他手里。顾和平个子高，手臂有力，轻松地将网兜稳稳当当地塞进了行李架深处，又顺手把那个碍事的皮包也推了进去。
“我们的座位在哪儿？”苏明兰用手帕扇着风，语气不耐地问。
顾和平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车票，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17、18号，靠过道。”他的目光扫过车厢，最终落在林穗岁她们斜对面的空位上。
苏明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两个位置旁边，罗卫国正抱着他的芦花鸡蹲在过道，试图把鸡笼往座位底下塞，笼子里的鸡咯咯叫着，扑腾起几根绒毛。李素芳皱着眉头往里面缩了缩脚。钱红兵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只鸡。
“天哪！还有鸡！”苏明兰几乎要尖叫起来，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仿佛己经闻到了难以忍受的气味，“这怎么坐人啊？和平，你去问问列车员，还有没有别的座位？干净点的！”
顾和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环顾了一下拥挤的车厢，到处都是人和行李，连过道都站满了人。“明兰，”他压低声音，“你看这情况，能有地方坐就不错了。忍一忍，很快就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目光却下意识地又向林穗岁这边飘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
林穗岁在他的视线扫过来时，适时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包裹，仿佛要把包袱看出朵花来。
苏明兰显然无法接受“忍一忍”这个方案，她站着不动，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仿佛受到了天大的虐待。
“这位同志，”钱红兵看不下去了，她心首口快，嗓门又亮，“你就别挑啦！这火车又不是小汽车，能有个座儿就是福气啦！你看那边，”她指了指车厢另一头挤在过道行李堆上的几个人，“人家还站着呢！快坐下吧，火车马上要开快咯，站着不稳当！”
李素芳也抬起眼皮，凉凉地补充了一句：“就是呀，我们都是这么坐过来的。嫌脏？自己带块布垫垫嘛。”她说着，还故意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格子手帕，慢条斯理地铺在自己坐垫上，动作优雅又带着点挑衅。
苏明兰被这两个南方姑娘一唱一和堵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在家哪里受过这种挤兑，眼圈顿时有些发红，求助似的看向顾和平。
顾和平轻轻叹了口气，对钱红兵和李素芳微微颔首：“谢谢同志提醒。”他不再看苏明兰，率先一步走坐位旁，侧身让开通道，示意苏明兰坐靠窗的位置，他自己则坐在了外侧，紧挨着过道。
苏明兰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她从那个精致的小皮包里翻出一条雪白的绣花手帕，仔仔细细地铺在座位上，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坐了下来。只是身体僵硬地挺首，尽量只挨着一点点椅子的边缘。
顾和平的坐姿很正，背脊挺首，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林穗岁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语言也是紧绷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苏明兰坐下后，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好奇心又占了上风。她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人。目光扫过钱红兵朴实的大辫子和红扑扑的脸蛋，掠过李素芳时髦的上海绒线衫和精巧的发卡，最后落在了身旁的林穗岁身上。
林穗岁的穿着是知青里最常见的：洗得褪色的军绿色上衣，深蓝色裤子，脚上一双半旧的解放鞋。她的辫子编得整齐但简单，脸上没什么血色，透着一股长途旅行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幽深的潭水，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苏明兰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穗岁随意搭在膝盖的手腕上——那根磨损的红绳，还有绳子上系着的那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古旧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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