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七月朔
农历七月初一，戌时刚过，天墨得早，路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昏黄粘稠的光斑。清和接到电话时，指尖的笔正刷刷的写着没完没了的报表，听筒里妹妹清清的声音劈开办公室冷气嗡嗡的寂静，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近乎怪异的哭喊：“姐，你…你赶紧到咱弟工作的地方来一趟。咱弟他…出事了。”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骨节泛白，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有点飘：“什么叫出事了，他不会出事的。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一周前那个鲜活的画面狠狠撞进脑海——清光高大得像棵白杨树，非要弯下腰才能让她够着他的头顶。她踮着脚，手指拂过他的头发，硬硬的发茬扎着掌心，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韧劲。“姐，我要去楼下剪头发了！”他夸张地缩脖子，笑着躲闪，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角，亮得晃眼。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阳光和年轻荷尔蒙的热气，仿佛此刻还蒸腾在清和的鼻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听筒里传来的、属于死亡通知的冰冷气息，形成刺骨的撕裂感。
车轮碾过数百公里凝固的夜，抵达这座陌生小城时，天己濛濛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腥气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停尸房在山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低频嗡鸣，冷气开得十足，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扎进骨头缝里。
管理员拉开冰冷的金属抽屉，滑轮在轨道上发出沉重滞涩的“嘎吱”声。寒气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非生命体的沉寂扑面而来。
清光躺在那里。
那个一周前还笑着嫌她弄乱发型的、高大挺拔的弟弟，此刻被一块僵硬的白布裹着，只露出头部和肩膀。高大的骨架在白布下显出突兀嶙峋的轮廓，曾经紧实的脸庞凹陷下去，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蜡色。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下眼睑上，残留的水迹早己干涸，留下冰冷的盐霜。鼻子青青紫紫的，还有流出的厚厚血迹。嘴唇是深重的乌紫，微微抿着，像凝固着一个无声的疑问。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他。清和记得他打篮球时粗重的喘息，记得他得意时爽朗的大笑，甚至记得他小时候被噩梦惊醒时压抑的啜泣。任何一种声音，都比此刻这死寂要好。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一种盲目的确认，轻轻碰了碰他冰冷僵硬的脸颊。触手是砭骨的寒，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金属和石头的冷硬，瞬间沿着她的指尖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一周前掌心下那蓬勃的温热和弹性，仿佛成了一场遥远而残酷的幻觉。
“清光？”她低唤，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在冰冷的停尸间里微弱地回荡了一下，旋即被巨大的寂静吞噬。没有回应，只有日光灯管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神经。
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弟弟的领导张鸣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脸色同样灰败。张鸣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抽屉里的人，也不敢看清和的脸，只盯着地面，喉咙里咕哝着那套重复过无数遍的说辞：“清和姐…节哀。真是意外…谁也想不到…是他先说天太热了，要去游的…” 张鸣一旁用力点头，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重复着那句“他自己先说要去”的咒语。
清和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钉在何来算脸上。何来算被她看得一哆嗦，后半截话噎在了喉咙里。
“他自己要去？”清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日光灯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在地上，“他怕水。”
张明一下子僵住，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慌乱。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
“他怕水。”清和重复了一遍，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他骤然失血的脸，“三岁那年差点淹死在老家池塘里，从那以后，别说深水，连浴缸水放满了他都嫌晕。”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池塘浑浊的水没过清光惨白的小脸，他被人捞上来时浑身冰冷抽搐，从此对水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成年后的清光，高大健壮，唯独这个软肋始终存在，连去海边也只肯在沙滩上晒太阳。
停尸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张鸣的脸在惨白灯光下像一张揉皱又展开的纸，惊愕和某种更深的惶恐交织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怕水”这两个字死死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模样的男人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疲惫和困惑。他径首走到管理员身边，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进这诡异的寂静里：
“初步报告有点问题。肺里…没水。不像是溺死的。”
“肺里没水。”
这西个字，像西颗烧红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停尸房里凝固的、充满谎言的空气。清和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带着冰碴冲上头顶。
她缓缓地、一寸寸地转回身，目光再次落在金属抽屉里。清光那张青灰僵冷的脸，在惨白灯光下，鼻梁和唇角那两片深重的乌紫，此刻看起来，竟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狰狞。
灯管依旧嗡嗡作响，像无数苍蝇在耳边振翅。张鸣脸在余光里晃动，如同劣质的纸人。
地下室的寒气，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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