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泥下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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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泥下的问

 

停灵在老屋的正堂。

屋外是绵绵的寒雨,细密如针,敲打着早己褪色的窗棂,发出沙沙的、永无止境的低泣。屋内,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沉重的黑暗,却只照见更多浓稠的悲伤。清光的遗像挂在正中的白墙上,照片是旅游时拍的,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定格在最好的年华里。如今这笑容被惨白的绢花环绕,像一道刺眼的嘲讽,无声地注视着堂下冰冷的棺椁。

棺木是上好的槐木,沉重的深褐色,散发着新木的微苦气息。清光躺在里面,穿着崭新的、却显得格外僵硬的寿衣。脸上被殡仪馆的师傅精心修饰过,涂着厚厚的粉,试图掩盖那层挥之不去的青灰,反而衬得更加死气沉沉。他高大的身躯被束缚在狭窄的棺内,曾经蓬勃的生命力被压缩成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压迫感。

母亲趴在棺旁的长凳上,眼睛上厚厚的纱布洇开两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手术的伤口在悲恸的撕扯下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颗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心。她枯瘦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板凳边缘,指节泛白,身体随着无声的啜泣而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像是生命在绝望边缘的挣扎。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败的风箱,却再也哭喊不出归途上那凄厉的呼唤。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那条漫长的路上耗尽了,只剩下这具被悲伤彻底掏空、仅凭本能抽搐的躯壳。

父亲佝偻着背,蹲在棺木的另一头,紧靠着冰冷的木料。他花白的头几乎要抵在棺沿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棺内儿子那张陌生的、毫无生气的脸。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院子泥地里抠出来的湿冷泥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与儿子有关联的实物。泥水顺着他枯枝般的手指缝隙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瞬间消失的印记。他像一尊被悲伤和泥土共同浇筑的塑像,凝固在棺木旁,沉默得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

清和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身素缟,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棺中的弟弟,看着悲痛欲绝的父母,看着这满屋摇摇欲坠的绝望。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和那叠厚厚的“慰问金”,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口滋滋作响,留下屈辱而焦灼的烙印。崭新的泳裤、肺里没水的结论、被隔绝在外的张鸣、公司领导滴水不漏的“关怀”……每一个疑点都像冰冷的毒蛇,在她脑海中噬咬。真相?真相似乎被这沉重的棺木、被这无边的悲恸、被那纸冰冷的协议,死死地压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低沉、单调的诵经声嗡嗡地响起,如同来自地底的叹息。几个请来的居士围着棺木,闭目吟唱,木鱼敲击着空洞的节奏。那些拗口的经文,那些关于轮回、超度的庄严字句,飘荡在这充满人间至痛的空间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们无法穿透这厚重的悲伤,无法安抚棺中冰冷的躯体,更无法回答清和心中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问号。它们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噪音,一种对死亡的无力粉饰,在这绝望的底色上徒劳地涂抹着虚无的庄严。

“时辰到——封棺——!”

一声拖着长腔的嘶哑喊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割开了压抑的空气。

抬棺的汉子们围了上来。沉重的棺盖被抬起,在昏黄的烛光下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那阴影缓缓移动,一寸寸地、无情地覆盖住清光那张被粉饰过却依旧僵硬青灰的脸。

“光啊——我的儿啊——!” 母亲如同被利刃刺中,猛地从长凳上弹起,又被巨大的虚脱拉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却气若游丝的哀鸣,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几乎要从凳子上滑落。清和死死抱住母亲,感觉母亲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父亲依旧死死攥着那把泥,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缓缓合拢的棺盖缝隙,仿佛要将儿子的最后一点影像刻进瞳孔深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却发不出一个字。

棺盖终于落下,发出沉闷而决绝的一声巨响——“咚!”

这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也彻底宣告了阴阳两隔。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声。母亲的抽搐停止了,只剩下濒死般的微弱喘息。父亲眼中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后的筋骨,彻底下去,靠着棺木,只有手里那把湿冷的泥土,依旧死死攥着。

“起灵——!”

又是一声高喊。粗壮的麻绳穿过抬杠,汉子们低吼着发力。沉重的棺椁被缓缓抬起,离开了冰冷的板凳,离开了这间弥漫着绝望的老屋。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变成了细碎的雪粒,夹杂在寒雨中,冰冷刺骨。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送葬的队伍沉默地移动在泥泞的村路上。清和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母亲,父亲被两个亲戚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棺椁后面。他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把泥,泥水混着雪水,顺着手臂往下淌。

就在这时,队伍后面,有人开始抛洒纸钱。

惨白的、印着模糊铜钱印记的纸钱,被冷风卷起,如同无数失去灵魂的蝴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冰冷的雨雪中,疯狂地飞舞、盘旋。它们被风撕扯着,被雨雪打湿,有些无力地粘在送葬人的肩头、发梢,更多的则被泥泞践踏,瞬间化作污浊的纸浆,融入肮脏的土地。

漫天纸钱,飞舞在凄风冷雪之中。这原本象征引路、超度的仪式,此刻只显得无比荒诞和凄凉。它们能引渡谁?它们能超度什么?它们不过是生者面对无法挽回的死亡时,一种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一种对虚无的徒劳填补。它们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如同此刻送葬队伍里每一个破碎的心。

墓地选在村后一个背风的小山坡上。新挖的墓穴张着黑黢黢的口,像大地上一道新鲜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湿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雨雪的腥气,扑面而来。

棺椁被绳索缓缓吊下,落入那方狭窄、潮湿、冰冷的泥土深处。滑轮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是大地痛苦的呻吟。

“清光——入土——安息——!”

主持葬礼的人拖着长腔喊道,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山坡上回荡,带着一种虚弱的、强加于人的终结感。

安息?

清和看着那方黑土一点点覆盖上冰冷的棺盖,看着弟弟被彻底掩埋进这片沉默的、阴冷的土地。那崭新的泳裤,那肺中没有的水,那个被公司牢牢保护起来、连面都见不到的何来算。

真相,真的会随着这冰冷的泥土、随着这漫天飞舞又被无情践踏的纸钱、随着这沉重棺椁一起,被彻底埋没吗?

铁锹铲起沉重的湿泥,一锹,又一锹,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那声音,像是在为棺中人送葬,又像是在为棺外人心头那个巨大的问号,一点点填土。

湿冷的泥土终于堆成了一个低矮的坟包。崭新的墓碑立了起来,上面刻着清光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冰冷而简短。

雪粒混着冷雨,落在新坟的泥土上,落在冰冷的墓碑上,落在送葬人麻木的脸上。风卷着残余的纸钱,在坟头盘旋了几圈,最终还是无力地被吹散,消失在山坡下灰蒙蒙的田野尽头。

诵经声早己停止。天地间只剩下风雨的呜咽,和亲人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清和站在坟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看着那方新起的土堆,看着墓碑上弟弟的名字,看着身边被彻底摧毁的父母。

悲伤浓得化不开,像这深秋的冷雨,浸透了骨髓,冻结了血液。而在这片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冰原之下,那关于泳裤、关于肺水、关于那个消失的何来算、关于那个农历七月初一诡异夜晚的疑问,却如同冰层下不甘的暗流,在绝望的深渊里,无声地、固执地奔涌着。

泥土掩埋了躯体,却埋不住疑问。

纸钱散尽了,却带不走冤屈。

诵经声停了,真相仍在黑暗深处喘息。

而那个消失的男人——何来算,像一个幽灵般的注脚,在这凄凉落幕的终点,投下了一道更加漫长、更加幽暗的阴影。

雪,似乎下得更密了。覆盖着新坟,也覆盖着归途。世界一片苍茫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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