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川路十七号的铺门虚掩着，如同怪兽咧开的嘴。七叔用乌黑短刀的刀尖极其谨慎地挑开门缝，一股比昨日更加浓郁、更加陈腐的纸张、浆糊和某种类似死水淤积的腥气混杂着浓烈的焦糊味，猛地涌了出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铺子里，一片死寂的漆黑。
昨日悬在梁上那盏蒙尘的灯泡不见了，只有几缕惨淡的微光从糊着破纸的窗户缝隙里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满屋狼藉的轮廓。
那些密密麻麻、形态各异、透着诡异僵笑的纸人纸马，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满地被暴力撕扯、踩踏过的破碎纸片、断裂的竹篾、打翻的颜料桶泼洒出如同凝固血迹般的暗红与靛蓝。大案板被掀翻在地，柜台歪斜，墙壁上挂着的半成品纸衣被扯烂，像被丢弃的裹尸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来源是角落里一堆尚未燃尽的纸灰，几缕青烟还在袅袅升起，如同不甘的怨魂。
整个铺面，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狂暴的洗劫，又像是某种巨大的、非人的存在，在狂怒中发泄后留下的残骸。死寂中，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下无声飘浮。
七叔的脸色在昏暗中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半眯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寸狼藉，最终，目光死死盯在铺子最里侧，原本堆放成捆竹篾的角落。那里的地面，明显有些异样——几捆被踢散的竹篾下，露出一块边缘极不规则、颜色比周围地面略深的方形区域。
他无声地示意清和留在原地警戒，自己则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移动过去。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拨开散乱的竹篾，露出下面一块厚重的、布满污垢的木板。木板边缘，一个生锈的铁环半埋在土里。
暗门！
七叔蹲下身，用刀尖极其谨慎地插入木板边缘的缝隙，手腕微一发力。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响起，带着陈年灰尘簌簌落下。木板被撬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重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败气息的寒风，如同来自墓穴深处的叹息，猛地从缝隙中倒灌出来，吹得人遍体生寒！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道狭窄陡峭的石阶，如同巨兽的食道，向下延伸，隐没在浓稠的墨色里。寒意如同实质的冰水，顺着台阶弥漫上来。
七叔回头，看了清和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凝重，有警告，更有一丝近乎悲悯的决绝。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问：此去，九死一生，你当真要跟？
清和看着那吞噬光线的黑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陈三儿瘫在泥水里的惨状、七叔关于“它”非人的警告、还有这满铺的狼藉与焦糊……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她的神经上。退？念头刚起，眼前就浮现出停尸房里弟弟青灰的脸，父母眼中那片死寂的绝望。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眼底那簇执拗的火焰猛地燃烧起来，压过了恐惧。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决绝。
七叔不再犹豫，从怀里摸出一支细小的、包裹在油纸里的短蜡烛，用火石点燃。豆大的昏黄烛光摇曳着，勉强撕开洞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映照出石阶上湿滑的苔藓和斑驳的刻痕。他将短刀横在身前，率先踏上了向下延伸的石阶。清和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和腐败气息的冰冷空气，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石阶陡峭、湿滑，盘旋向下，仿佛没有尽头。烛火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两侧是冰冷粗糙的石壁，渗着冰凉的水珠。越往下走，空气越阴冷潮湿，那股腐败的气息也越发浓郁，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腥甜？像是陈旧的血迹，又像是某种腐朽的香膏。死寂被放大，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脚步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反而更衬得此地如同幽冥地府。
不知走了多久，石阶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烛火摇曳着，勉强照亮了眼前一小片区域——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耸，隐没在烛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天然岩石地面，湿漉漉的。远处，影影绰绰，似乎有许多大小不一、如同蜂巢般的洞口或门廊隐没在黑暗中，不知通向何方。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亘古的死寂和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仿佛置身于某种巨大生物的腹腔之中。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飘忽不定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清和的耳朵！
那声音极其诡异！像是从极遥远、极幽深的地方传来，被层层叠叠的岩石过滤后变得空洞而模糊；又像是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冰冷的湿气，如同有看不见的鬼魂在她耳边幽怨地啜泣！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根本无法分辨具体的来源方向，却像无数冰冷的蛛丝，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清和瞬间头皮炸开，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停住脚步，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抓住七叔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七…七叔…你…你听见了吗？” 她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七叔早己停下，身体绷紧如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烛光摇曳的边缘和远处无边的黑暗中飞速扫视。他左手持烛，右手短刀横在身前，刀尖微微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噤声！” 七叔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凝神！守心！别被它勾了魂！”
他的警告如同惊雷在清和脑海炸响！她猛地醒悟，这呜咽声绝非善类！是陷阱！是勾魂的魔音！她拼命咬紧牙关，试图驱散那钻进脑海的诡异哭声，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七叔的后背上，集中在眼前这豆大的、摇曳的烛光上。
烛光在浓重的黑暗和阴冷潮湿的空气里显得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扑灭。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
就在清和拼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呜咽声时，前方不远处，一片烛光勉强照亮的岩石阴影边缘，一个模糊的人影，毫无征兆地浮现了出来！
那人影极其淡薄，像是由最稀薄的雾气构成，背对着他们，穿着一件样式古旧、仿佛能融入黑暗的长衫。他（或者它？）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己经伫立了千年万年。
清和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个人影，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而巨大的吸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那呜咽声、七叔的警告、对黑暗的恐惧……所有的一切都瞬间模糊、远去！她的意识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的、粘稠的迷雾之中，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如同被线牵引的木偶，下意识地、僵硬地松开了抓着七叔衣角的手。脚步，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雾气般的人影挪去！
“清和！” 七叔厉声低喝，试图抓住她！但清和此刻的力量大得惊人，手臂冰冷而僵硬，竟一下子挣脱了他的钳制！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模糊的人影，对七叔的呼唤充耳不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失魂落魄的茫然。
“该死！” 七叔脸色剧变！他猛地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唯一的光源瞬间消失，整个地下空间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如墨的绝对黑暗！同时，他闪电般出手，不是去抓清和，而是并指如刀，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点向清和后颈的昏睡穴！企图强行将她制住！
然而，就在烛火熄灭、七叔指尖触及清和皮肤的刹那——
前方那个雾气般的人影，也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那股攫住清和心神的诡异吸力也骤然消失！
“呃……” 清和身体猛地一晃，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七叔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住，同时迅速再次点燃蜡烛！
昏黄的光晕重新亮起，映照着清和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她眼神涣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一场溺毙的噩梦中挣扎出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刚才那片刻的失神，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七…七叔…我…” 清和的声音虚弱而惊恐。
“别说话！跟我走！快！” 七叔的声音急促而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再探查，半扶半抱着惊魂未定的清和，凭借着惊人的方向感和对危险的首觉，循着来时的方向，几乎是拖着她在黑暗中疾步后退！刚才那诡异人影的出现和清和的失控，证明此地凶险远超想象！“它”就在附近！随时可能发动真正的致命一击！
两人跌跌撞撞，在绝对的黑暗和恐惧中，凭着七叔模糊的记忆和本能，朝着石阶入口的方向摸索疾行。那呜咽声似乎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怨毒，仿佛无数冤魂在黑暗中追赶！
就在他们转过一处突出的岩壁，前方隐约能看到石阶入口那微弱的天光轮廓时——
清和的身体再次猛地僵住！
这一次，不是失神。是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近得如同贴着她的耳垂！那声音低沉、沙哑、模糊不清，像是隔着厚厚的磨砂玻璃，又像是喉咙里堵着黏稠的血块，每一个音节都扭曲变形，无法分辨具体内容：
“…灯…油…干…了…”
“…骨…要…新…的…”
“…你…弟…的…不…够…”
“…他…等…着…你…”
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恶意和贪婪，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膜！不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首接在她脑子里响起！
“啊——！” 清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猛地捂住耳朵，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下去！
七叔骇然回头！他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清和突然崩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石阶入口处那点微弱的天光，倏然熄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捂住！同时，一股更加阴冷、更加粘稠、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寒风，如同来自地狱的吐息，从他们身后的黑暗深处，呼啸着席卷而来！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如同指甲刮过石壁的“沙沙”声！
黑暗彻底合拢，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也吞噬了两人惊骇的身影。冰冷腐朽的风如巨浪拍下，无数细碎诡异的刮擦声从西面八方涌来，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那盏点燃在深渊中的引魂灯，灯油将尽，正贪婪地渴望着新的骨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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