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海水泡得发胀、边缘沾着可疑深色污迹的廉价塑料手镯,此刻成了丰川祥子紧攥不放的浮木。
她枯坐在出租屋冰冷的地板上,脊背死死抵着那扇从未被期待中的脚步叩响的门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与那圈糖果色的塑料几乎融为一体。
三天了。
七十二小时被切割成无数个神经质的瞬间,每一次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哪怕只是邻居归家的疲惫拖沓——她的心脏都会猛地撞上喉咙口,又在确认不是她之后重重砸回冰冷的腹腔,留下更深重的闷痛。
出租屋的空气凝固了,混杂着汗味、未清洗衣物的酸腐气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床头那台廉价塑料闹钟的“咔哒”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切割着她仅存的理智,又像是某种倒计时,宣告着某种她拒绝承认的终结。
“渔船……”祥子对着死寂的空气嘶声低语,声音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对,渔船……东京湾……那么多渔船……”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空洞地瞪着对面墙壁上剥落的墙皮,仿佛能穿透那层灰败的涂料,看到漆黑海面上摇晃的点点灯火。
“夜航的渔船……声音大,浪也大……听不见落水声……但肯定有船经过……”她神经质地抠着手镯。
“落水声会被引擎盖过……但船上有灯……探照灯……”她喃喃着,逻辑在极度的疲惫和绝望中扭曲、跳跃,却又带着一种偏执的连贯,“他们肯定看到水花了……或者……或者摩托车落水时的火光?……对,火光!会有人看到的!看到了就会救……救上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溺水的是她自己,“救上来了……但渔船……渔船有任务……要赶去渔场……或者,或者离岸太远……”她的手指痉挛般收紧,塑料手镯深深勒进皮肉里,“对,太远了……没法立刻靠岸……船上的无线电……可能坏了……或者……或者玖克昏迷了……他们不知道她是谁……没法联系……”
“他会回来的。”祥子猛地抬起头,对着虚空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却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只是……被耽误了。等她醒了,或者渔船靠岸了,她就回来了。她认得路。”她低头,用指腹一遍遍那冰冷的手镯,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残留的体温,就能让那个总带着点坏笑、从未摘下的身影重新变得清晰。“玖克桑答应过的……答应过会回来的……”
饥饿感早己钝化,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焦的棉花,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信号,肌肉酸痛,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边缘时常飘过诡异的黑点。可睡眠?她不能睡,一秒都不能。万一就在她睡着的时候,玖克回来了呢?万一她疲惫的耳朵错过了那唯一的一次、象征救赎的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响呢?
门板传来的震动感并不猛烈,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祥子紧绷的神经上激起巨大的涟漪。
她猛地一颤,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钉在门锁上。是他!一定是他!渔船靠岸了!他回来了!
“玖……”干裂的嘴唇刚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门外传来的声音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祥子?祥子你在里面吗?我是素世!”
不是玖克。
那股支撑着她弹起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像断了线的木偶,脊背重重地撞回冰冷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希望燃起又熄灭的速度快得让人眩晕,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空洞。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藏不住的忧虑:
“祥子?开开门好吗?我和睦来看你了……我们很担心你……”
长崎素世的声音温柔依旧,像裹着天鹅绒的软刀,试图撬开她紧闭的堡垒。
祥子不想见任何人。任何人的面孔,任何人的声音,都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玖克不在这里的这个事实。她蜷缩起来,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无声地抗拒着。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线像一把利刃,刺破了出租屋浑浊的黑暗。祥子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挡住那突如其来的、让她感到刺痛的光。
“祥子!”长崎素世的声音在看清门后景象的瞬间拔高,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长崎素世和若叶睦。素世穿着剪裁合体的学院风连衣裙,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此刻却被震惊和忧虑彻底扭曲。
她身边的若叶睦则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深色百褶裙,银白的长发一丝不乱,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精致面孔上,浅灰色的眼眸微微睁大,清晰地映出了门后那个蜷缩的身影——
一个几乎被绝望和疲惫吞噬的幽灵。
祥子抬起头。她的头发油腻地纠结在一起,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脸上是失水后的苍白,颧骨却泛着病态的红晕。嘴唇干裂,渗着血丝。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乌青的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异常地放大着,空洞地映着闯入者,像是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光。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己将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推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在烈日下的植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天啊……”素世捂着嘴,声音带着哽咽,“祥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试图靠近,脚步却带着迟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祥子只是死死盯着她们,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她们的皮囊,搜寻她们是否带来了她唯一想要的消息。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素世脸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们……见到玖克了?”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重若千钧。
素世被这目光刺得一窒,准备好的安慰话语瞬间卡在喉咙里。她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若叶睦。
睦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祥子紧攥的右手上——那只被塑料手镯勒出深痕的手。她的视线似乎在那廉价的手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抬起来,迎向祥子燃烧着绝望火焰的双眼。
睦的声音很轻,很平,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没有。我们没有见到她。”
祥子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身体肉眼可见地又佝偻了几分,几乎要缩进地板的阴影里。
“但是,”素世急忙接话,声音带着刻意的、试图安抚的柔软,快步上前,不顾地上的灰尘,在祥子面前蹲下,“祥子,我们相信玖克一定还活着!一定!”
祥子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没有抬起。
“睦说的对,我们没有见到他,”素世伸出手,试探地、极其轻柔地覆盖在祥子紧握着手镯、骨节嶙峋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可这恰恰说明他没有……没有出大事,对吗?你看,新闻里只说打捞,没有说……没有说找到人!这就是希望啊!而且,东京湾那么大,水流那么急,也许……也许他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了呢?也许是被路过的货船救走了?或者……或者被冲到哪个偏僻的渔村了?那里可能没有信号,或者他受伤了在昏迷……总之,肯定有很多原因,让他暂时没法联系你!”
素世语速很快,努力编织着一张看似合理的网,试图兜住祥子不断下坠的灵魂。她的目光恳切,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祥子,你要相信!玖克那么有活力的人,他不会轻易……不会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只是暂时回不来而己!你要等他,但你不能这样等啊!你看看你自己……”素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需要休息!你需要吃东西!不然,等玖克真的回来了,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心疼死的!”
“对,”一首沉默的若叶睦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笃定,“他还活着。只是暂时无法联系你。”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只刺眼的塑料手镯,又回到祥子脸上,“你需要睡觉。”
“睡觉?”祥子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抗拒光芒。她用力抽回被素世握住的手,身体猛地向后缩,紧紧贴住门板,仿佛那是最后的壁垒。“不!”她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破碎,“我不睡!我不能睡!”
她神经质地摇着头,油腻的头发黏在脸颊上:“我睡了,他回来怎么办?她敲门我听不见怎么办?万一……万一他像上次一样,忘了带钥匙,在门口等累了又走了怎么办?”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逻辑在崩溃的边缘跳跃,“渔船……对,渔船!万一靠岸了,他跑回来,第一件事肯定是回家!他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的!”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仿佛下一秒,那扇门就会如她祈祷般被推开,玖克会带着一身海水的咸腥气,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抱怨她怎么不开灯。
“我要等他……”祥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一种执拗的、梦呓般的重复。她不再看素世和若叶睦,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的阴影里,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那只紧握着廉价塑料手镯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手镯边缘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几乎要渗出血来。
长崎素世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祥子皮肤上那冰冷刺骨的触感,像握着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她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门板阴影里、拒绝一切光与热的枯槁身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切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她想再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那沉重的绝望堵住了,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叹息。她求助般地望向身旁的若叶睦。
睦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精致人偶。浅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倒映着祥子那拒绝被拯救的姿态。
她的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那只被祥子视若生命、却廉价得刺眼的塑料手镯上,那圈糖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溃烂的伤口。几秒钟的沉默后,睦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对丰川祥子失望了。
出租屋彻底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床头那只廉价的塑料闹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在丰川祥子紧绷欲裂的神经上,也凿在长崎素世无措的心口。
祥子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像一只被钉在门板上的垂死蝴蝶。她的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门外世界的一切微响。
邻居开关门的声音,楼梯间模糊的脚步声,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所有的声音都被她过度敏感的神经过滤、放大、扭曲,最终都化作了同一种幻听——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门锁被转动的轻响,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每一次幻听响起,她布满血丝的瞳孔都会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身后的门板上。
希望燃起又熄灭,像黑暗中一次次徒劳划亮的火柴,每一次熄灭,都留下更深的黑暗和更彻骨的寒冷。她的身体在这反复的、自我折磨的期待与落空中,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让我忘记这一切吧。她看向窗户外三角初华的海报,然后倒头,就像一座塌方处的落石,砸在地上。
素世在来的时候就己经打了救护车电话,她知道祥子会等,但没想到会等三天三天。
终于缓缓站起身,昂贵的裙摆拂过沾满灰尘的地板。
她看着祥子枯槁的侧影,那双空洞的眼睛就算因为晕倒而紧闭,也盯着门缝下那道狭窄的光线,仿佛那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素世眼中最后一丝试图安抚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奈。她也很希望玖克活着,可…
她轻轻拉了一下若叶睦的衣袖。
若叶睦依旧表情冰冷。祥子居然这么不相信自己的男朋友。
只有她知道玖克还活着,因为她能感觉到心里阳光还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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