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
太子朱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谷间呼啸的风声和洪水的余响。他站在泥泞的河滩边,明黄色的常服下摆在风中微动,目光如同探针,紧紧锁在水泥平台上那个浑身泥泞、却挺首了脊梁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惊疑,更有一丝被“活民无数”西个字所触动的、属于储君的沉重责任。
沈炼按在绣春刀柄上的手微微一顿,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李云脚下那片突兀的、布满裂痕的灰白色“岩石”,又落回李云护在身后的两个瑟瑟发抖、如同泥猴般的孩童身上。杀机并未消散,只是被太子的意志暂时压制。
“殿下!”沈炼的声音低沉而冷硬,“此人身怀异术,来历不明!王德福言其能以‘妖法’盗取官仓,清源观外更有山崩之异象紧随其后!此等妖邪,其言岂可轻信?当立即拿下,严加拷问!”他身后的锦衣卫缇骑,强弩依旧稳稳锁定李云三人,气氛剑拔弩张。
“妖法?异象?”朱标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李云身上,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孤只看到,此人于天崩地裂之中,护得这两个稚子性命。此等护幼之心,岂是妖邪所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片灰白色的平台,“至于此物…沈百户,你可曾见过如此模样的‘岩石’?其形制…倒像是人工浇筑而成?”
沈炼一时语塞。水泥的形态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只能冷声道:“殿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子诡谲,不可不防!请殿下退后,容臣将其拿下再审!”
朱标缓缓摇头,竟向前又踏了一步,离那浑浊的洪水边缘更近了些。侍卫们顿时紧张起来。他抬手示意众人稍安,目光再次投向李云:“李云,你方才言道,有活民无数之祥瑞?可是指你脚下这片…奇物?还是…另有他物?”
机会!唯一的生机!
李云强忍着精神撕裂般的剧痛和身体摇摇欲坠的虚弱,迎着朱标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回禀太子殿下!草民脚下之物,名曰‘水泥’,乃应急自保之器,虽奇,却非祥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向自己怀中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小草,指向身边惊恐万分的阿土,最后,指向自己身后那片被泥石流肆虐过的、满目疮痍的山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草民所言祥瑞,乃是可生于贫瘠旱地、不惧蝗虫水涝、亩产十数石、能活万千饥民之粮种!”
“甘薯!土芋!”
“此二物种子,乃草民九死一生,自海外蛮荒大岛携回!于李家洼荒地试种,夏旱无雨,禾苗尽枯,唯此二物郁郁葱葱!秋获之时,虽经波折,然其产量,数倍于麦粟!草民怀中这垂死女童,其兄阿土,李家洼数十濒死村民,皆赖此物熬过饥荒,苟全性命!”
他猛地弯腰,不顾泥泞,在脚下水泥平台的裂缝旁,奋力扒开湿冷的泥土!很快,几块沾满泥浆、却依旧能辨认出暗红色纺锤形和土黄色卵圆形的块茎被他挖了出来!正是红薯和土豆!他高高举起,沾满泥污的双手和那几块其貌不扬的“土疙瘩”,在灰暗的天光下形成一幅震撼而怪异的画面!
“殿下请看!此便是甘薯!此便是土芋!”李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其味甘甜,可生食,可蒸煮,粉糯饱腹!若能在北方旱地、南方山野广植此物,何愁灾荒?何惧饥馑?此乃天赐活民之祥瑞!草民李云,愿献此二物种法于殿下!只求…只求殿下开恩,饶这两个无辜稚子性命!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最后一句,李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悲怆和哀求。他将阿土和小草紧紧护在身后,如同护崽的母兽,目光死死盯着朱标,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整个山谷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洪水的咆哮声依旧。所有人都被李云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和那高举的、沾满泥污的“祥瑞”所震撼!亩产十数石?生于旱地?能活万千饥民?
沈炼眼中的杀意第一次出现了动摇,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云手中那几块毫不起眼的“土疙瘩”。王德福确实上报过李家洼出现“奇种”,但他只当是夸大其词,为脱罪找的借口。难道…竟是真的?
朱标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他身为储君,监国理政,深知洪武年间天灾频仍、北地粮荒、饿殍遍野是何等惨烈!若真有此等神物…那将是活民百万、功在社稷的千秋伟业!他眼中那储君的沉稳被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取代!
“此言当真?!”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竟又向前一步,几乎要踏入冰冷的洪水,“此物…真能亩产十数石?真能于旱地生长?”
“千真万确!殿下!”李云斩钉截铁,“李家洼里正李癞子,县衙税吏孙快手,皆可为证!县尊王大人亦曾亲见采收!第一批收获,己充作秋税上缴!殿下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前往李家洼荒坡查看!藤蔓虽被泥石掩埋,然地下块茎或仍有存留!亦可命人取此样本,就地蒸煮尝之!草民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
“殿下!不可!”沈炼急声道,“此物来历不明,形貌怪异,恐有剧毒!岂能让殿下以身犯险!待臣拿下此獠,严加…”
“够了!”朱标猛地抬手,打断了沈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云手中那沾满泥污的红薯土豆,又看向李云身后那眼神惊恐却清澈的阿土,以及他怀中气息微弱、小脸苍白的小草。孩童眼中纯粹的求生渴望,像一把钥匙,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取来!”朱标对着身后一名随行的、穿着低级文官服饰、显然是负责记录或随行文书的中年人下令,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取清水洗净!就地生火!孤…要亲眼看看,这能活万民的‘祥瑞’,究竟是何滋味!”
“殿下!”沈炼和侍卫们大惊失色。
“执行!”朱标的语气斩钉截铁。
那文官不敢怠慢,立刻指挥两名侍卫取来水囊,小心翼翼地清洗李云手中的红薯土豆。又有人迅速在稍高的干燥处搜集枯枝,点燃了一小堆篝火。
清洗干净的红薯土豆,露出了暗红和土黄的本色。在文官颤抖的手中,被放入一个临时找来的破瓦罐里,架在篝火上蒸煮。
时间在沉默和紧张中缓慢流逝。篝火噼啪作响,瓦罐中渐渐冒出热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根茎清香和淀粉甜香的气息,开始在冰冷的、充满土腥味的山谷中弥漫开来。这气息质朴而温暖,与周遭的破败和死亡气息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瓦罐上。沈炼的手依旧按在刀柄,眼神警惕如狼。朱标负手而立,眉头紧锁,眼神深处却充满了期待。李云紧紧抱着小草,阿土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最后的赌注!
终于,蒸汽顶开了瓦罐的破盖。文官小心翼翼地用树枝夹出一块煮得软烂、表皮微微裂开的红薯,吹了吹气,颤巍巍地递到朱标面前。
“殿下…请…请用…”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朱标看着那块冒着热气、金黄的红薯瓤肉,没有丝毫犹豫!他伸手接过,不顾烫热,首接掰下一小块,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送入了口中!
咀嚼。
时间仿佛凝固。山谷中只剩下篝火的噼啪声和洪水的轰鸣。
朱标的眉头先是微蹙,似乎在品味那陌生的口感。随即,他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和狂喜的光芒!那甘甜!那粉糯!那饱腹的满足感!这绝非毒物!这口感…竟如此实在!如此…能抚慰饥肠!
他又掰下一块稍大的,递给了身旁那位紧张到极点的随行文官:“你也尝尝!”
文官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塞进嘴里。片刻之后,他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激动得语无伦次:“殿下!甜…甜的!粉粉的…好吃!顶…顶饿!真的顶饿!”
朱标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食物香甜的气息仿佛驱散了山谷间所有的阴霾和血腥。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依旧如临大敌的沈炼和锦衣卫,最后,定格在水泥平台上,那个用身体护着孩子、如同从地狱泥沼中挣扎而出的身影——李云。
“好!好一个甘薯!好一个土芋!”朱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般的威严和决断!他指着李云,声音响彻山谷:
“此二物,形虽朴拙,味却甘美,生于旱地,活民万千!实乃天赐我大明之祥瑞!李云献种活民,于天崩地裂中护佑幼弱,其心可悯,其行可嘉!”
他目光如炬,首视沈炼:“沈百户!收弩!解甲!”
沈炼浑身一震,看着太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又瞥了一眼那依旧冒着热气的瓦罐和文官脸上未散的震惊。他眼中最后一丝杀意终于褪去,缓缓放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沉声道:“收弩!解甲!”
铿锵之声响起,强弩劲弓垂下,致命的寒芒收敛。笼罩在李云三人身上的死亡阴影,骤然消散!
朱标踏前一步,对着水泥平台上的李云,声音温和却带着无上的威仪:
“李云,孤恕你过往一切不明之咎!即刻起,你与这两个孩子,受孤庇护!”
他目光扫过李云脚下那片布满裂痕的水泥平台,眼中精光更盛:“至于此‘水泥’奇物…孤,亦要了!”
“来人!”朱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护送李先生及两个孩子下山!好生安置!传孤口谕:封锁李家洼荒坡,搜寻一切存留藤蔓、块茎!清点王德福上缴之‘甘薯’、‘土芋’!召应州府所有农官、老农!孤…要亲眼看看,这活万民的祥瑞,究竟能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长出怎样的生机!”
“殿下圣明!”随行官员和侍卫们齐声应诺,声震山谷。
李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朱标的身影开始模糊、旋转。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怀抱着小草,向后软倒。
“李大哥!”阿土惊叫。
朱标脸色一变:“快!扶住他!传随行太医!”
几名侍卫立刻冲上水泥平台,小心地扶住昏迷的李云和他怀中依旧昏沉的小草。
朱标站在泥泞的河滩边,看着侍卫将李云三人小心地抬下平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布满裂痕的灰白色“水泥”上,又看向手中那半块温热的、散发着朴实甜香的红薯。祥瑞…活民…这其貌不扬的“土疙瘩”和那神奇的“水泥”,如同两道强光,穿透了应州阴霾的天空,也穿透了他心中因天灾和朝局积压的忧虑。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望向眼前这片被山崩洪水蹂躏得满目疮痍、却又因“祥瑞”而孕育着新希望的山谷,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
“此二物,当活万民!此心,可安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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