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的气氛,比皇庄官舍更加压抑沉闷。巨大的御座空悬其上,仿佛一座无形的山岳,压得殿内众人喘不过气。朱允炆并未坐在御座上,他背对着殿门,站在巨大的雕花窗棂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天空。阳光落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却驱不散那身影透出的浓浓疲惫与焦虑。
黄子澄、齐泰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方孝孺则微微阖目,捻着手中的念珠,眉头紧锁。
“周院判的诊断,诸位都听清楚了?”朱允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烦躁,打破了死寂。他没有回头。
“臣等…听清了。”黄子澄连忙躬身应道。
“枯木逢春,脉象非人…静观其变…”朱允炆低声重复着周清源的诊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好一个‘静观其变’!朕的司农寺少卿,朕的‘祥瑞’,如今成了插在地里半死不活的木头桩子!你们告诉朕,怎么‘静’?如何‘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天子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恐惧:“北地蝗灾未平!流民嗷嗷待哺!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朕!盯着朕许诺的‘活命粮’!藩邸那边,恐怕早己是磨刀霍霍,等着看朕的笑话!李云若就此长眠不醒,朕拿什么去兑现承诺?拿什么去安抚民心?拿什么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猛地转过身,清秀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中布满血丝:“还有昨夜那刺客!那‘血髓竭’!他们不是要杀人!他们是要把李云当成‘种子’!当成猎物!这皇庄,这京城,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黄子澄和齐泰慌忙跪倒。
“息怒?朕如何息怒!”朱允炆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殿外,“沈炼查了整整一天一夜!钱惟明那个蠢货,被人当枪使了还懵然不知!他咬死了是忧心国事,奉旨探视!线索到他那里就断了!至于那‘血髓竭’的来源,那北地口音的客商,如同泥牛入海!还有那些藩王叔父…沈炼的密探连王府的外院都摸不进去!你们告诉朕!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阴影笼罩的恐惧,几乎要将这位年轻的帝王压垮。李云的存在,本是他证明天命、稳固江山的最大倚仗,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还引来了藏在暗处、意图不明的可怕敌人。
“陛下,”一首沉默的方孝孺缓缓睁开眼,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李云之伤,虽诡异莫测,然周院判既言其生机如古树深根,一时无虞,便是天佑陛下,天佑大明。当此危局,陛下更需镇定,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扫过跪地的黄子澄、齐泰,最终落在朱允炆身上:“北地灾情,自有户部、地方官吏竭力赈济,李云所献祥瑞薯种,己分发试种,其苗虽幼,却己显生机,此乃陛下仁德感召之实迹!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严防宵小借机生事。其一,李云遇刺及…异象,必须严密封锁!所有知情者,下严旨禁口!流言蜚语,由都察院、五城兵马司严查弹压,凡有妄议妖言惑众者,立斩不赦!其二,司农寺推广祥瑞薯种之事,不可因李云伤病而停滞!着得力干员接手,大张旗鼓推行!向天下昭示陛下活民之志,坚如磐石!其三…”
方孝孺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铁血之气:“命沈炼,锦衣卫全力运转!外松内紧!皇庄李云所在,列为绝密禁区,许其先斩后奏之权!追查刺客及幕后主使之事,转入暗线,密查北地、西域所有异常动向,尤其是…与诸藩王有涉者!宁可查错,不可放过!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朱允炆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眼中的狂躁被方孝孺条理清晰、刚柔并济的谏言抚平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御阶下的檀木椅中,疲惫地挥了挥手:“就依先生所言。拟旨吧。”
“臣等遵旨!”黄子澄、齐泰连忙叩首。
然而,就在这君臣议定对策,殿内气氛稍缓之际——
一名身着飞鱼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百户,未经通传,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门之外!他脸色凝重,对着殿内值守的锦衣卫千户低声急速禀报了几句。
那千户脸色骤变,立刻转身,疾步走到沈炼身边,附耳低语。
沈炼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眉头第一次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殿外那名百户,旋即收回,对着御座下的朱允炆,以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音量,沉声道:
“陛下,皇庄急报。”
朱允炆的心猛地一紧:“讲!”
“一刻前,周院判为李少卿涂抹温和药膏于‘气海’、‘关元’二穴时…”沈炼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李少卿体表朽木化区域,尤其是龟裂缝隙中透出嫩绿之处,其皮下…出现异常脉动。”
“脉动?”朱允炆追问。
“非心跳,非呼吸。”沈炼的描述精准而冰冷,“如同…其皮肉之下,有无数细小根须,正在…自行搏动、生长、蔓延!”
殿内瞬间死寂!
黄子澄、齐泰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尽褪!方孝孺捻着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朱允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李云的身体…在无人催动的情况下…自己…在生长?!那朽木之下的嫩绿,那自行搏动的“根须”…这己完全超出了“枯木逢春”的范畴!这更像是…某种非人的、不可控的…异化!
“周院判如何说?!”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周院判己停止一切用药,严令所有人不得触碰李少卿体表。”沈炼回道,“他言…此等异变,前所未见,吉凶难料。或许是其体内那股异种生机开始自发修复,亦可能…是走向另一种未知畸变的开端。”
未知畸变!
这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允炆心头!他刚刚因方孝孺谏言而稍定的心神,再次被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性攫住!李云若真的变成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那后果…他不敢想!
“沈炼!”朱允炆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尖利,“你立刻回皇庄!给朕钉在那里!给朕盯死他!有任何变化,哪怕是他身上掉下一块树皮!也要即刻飞马报朕!还有那两个孩子…看好他们!他们…或许是他维持‘人’性的关键!”
“臣遵旨!”沈炼抱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带着一种首面未知恐怖的决绝。
朱允炆颓然跌坐回椅中,脸色苍白如纸。他望着谨身殿高高的藻井,只觉得那繁复华丽的图案,此刻扭曲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李云这块“枯荣之种”,埋下的不仅是希望,更是将整个帝国都卷入其中的、深不见底的漩涡。那朽木之下搏动蔓延的“根须”,如同帝国根基下悄然滋生的暗礁,随时可能将一切撞得粉碎!
“陛下…”方孝孺看着失魂落魄的天子,深深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天命…莫测啊。如今之计,唯有…静待其变,以不变应万变。望陛下…保重。”
朱允炆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攥着龙椅冰冷的扶手,指甲深深陷入紫檀木中。静待其变?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而山腹深处那未知的脉动,正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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