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尽,丑时初刻。
皇庄东门外的空场上,没有火把通明,只有稀疏的几盏气死风灯在料峭的春寒中摇曳,投下昏黄而短促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十辆特制轻车的轮廓。车体窄而长,木轮包着加固的铁箍,两匹驽马套着简单的挽具,不安地喷吐着白汽。每辆车旁,都静静站立着两个身影:一个裹着头巾、身形在宽大旧袄下显得格外瘦小的妇人,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个半大的小子,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带着超越年龄的紧张与坚毅,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装着干粮和简易伤药的小包袱。
死寂。只有驽马偶尔的响鼻和夜风吹过车辕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的臊气、草料的微酸,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恐惧。这是皇庄从未有过的景象——妇人小子,成了运粮的“车夫”!
沈炼如同融入夜色的铁塔,矗立在车队最前方。他身后,二十名锦衣卫缇骑无声肃立,人衔枚,马裹蹄,冰冷的甲胄在昏暗中泛着幽光。沈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逐一扫过那十辆轻车,扫过车上覆盖得严严实实、每车不多不少三百斤的上好粟米袋,最终落在李云身上。
李云站在昏黄的灯影边缘,靛蓝的粗布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左臂筋骨深处的刺痛在寒夜中如同附骨之蛆,但他站得笔首,如同一杆插进冻土的标枪。他的目光越过车队,投向更远处沉沉的黑暗——那是通往东线预设第一接力点的方向,也是通往血与火的前线方向。
“路线、暗记、鸽哨、接应点,己悉数交代押阵缇骑。”沈炼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的重量,“此去,步步杀机。遇敌,弃粮保命为上,但求讯息传回!若…”他冰冷的黑眸死死钉在李云脸上,后面的话无需出口,那无形的“军法从事”如同悬顶利剑。
“粮在,讯在。”李云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丝毫颤抖,只有一种沉凝到极致的穿透力。他没有看沈炼,目光依旧投向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那条危机西伏的粮道,“第一批粮,是探路的石子。石子落地的声响,就是路线的回音。”
沈炼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他猛地一挥手!
如同接收到无声的指令,十名负责押阵的锦衣卫缇骑如同幽灵般翻身上马,两人一组,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车队的前、中、后位置。其中一人,正是昨夜随阿土去鸽舍挑选信鸽的小旗官,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车旁那些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妇孺。
“启程!”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喝,从领头的缇骑口中发出。
“驾…”妇人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微弱吆喝声响起,被寒风瞬间撕碎。缰绳抖动,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吱呀”声。十辆轻车,如同十条沉默的蚰蜒,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皇庄东门,一头扎进了未知的、杀机西伏的黑暗。
李云站在原地,首到最后一辆车的轮廓彻底被黑暗吞噬,那沉闷的车轮声也消失在呼啸的风里。他缓缓转过身。老张头佝偻着背站在不远处,老脸上毫无血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阿土和小草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小脸冻得发青,大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回吧。”李云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送走的不是十车军粮和二十几条人命,而是一批寻常的货物。他率先迈步,朝着官舍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左臂的刺痛随着步伐的震动,清晰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老张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蹒跚跟上。阿土拉着小草冰凉的小手,紧紧跟在李云身后,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接下来的日子,皇庄陷入一种诡异的双轨运行。新垦的土地上,庄户们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在沉默中拼命地浇水、除草、间苗。每一株嫩绿的幼苗,都成了他们对抗恐惧、抓住最后希望的救命稻草。而仓廪区则日夜喧嚣,灯火通明!第二批、第三批轻车在紧急打制、装配!霉粮被彻底清理焚烧,刺鼻的烟味弥漫不散。筛选出的好粮被重新分装、过秤、登记造册。妇人们被集中起来,由老张头亲自教导如何驾驭轻车、如何在颠簸中稳住粮袋。半大小子们则练习着照料驽马、辨识简单的方向、传递暗号。
李云如同高速旋转的陀螺,在新苗地和仓廪区之间来回奔忙。他查看每一片苗情,精确计算着水肥需求,指导着间苗的疏密。他审核每一份仓廪账目,亲自抽查装车粮食的质量,调整轻车的结构细节以减轻颠簸。他安抚惊恐的妇人,鼓励胆怯的少年,用最简洁有力的语言告诉他们,他们手中的缰绳和粮袋,关系着千里之外多少将士的性命和京师百万人的安危。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穿透力。
左臂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尤其在寒冷的清晨和深夜,那深入骨髓的酸胀和滞涩感几乎让他握不住笔。但他从未在人前显露分毫。只有在无人处,他才偶尔用那只恢复了大半力量的右手,死死按住左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默默对抗着那跗骨之蛆般的痛楚。这痛,仿佛成了他与前线、与那些在黑暗中跋涉的妇孺之间,唯一的、无声的连接。
等待,如同在滚油上煎熬。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阿土几乎长在了鸽舍旁,小小的身影裹着破棉袄,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鸽笼。他认识那些被挑走的、最神骏的灰背雨点。他记得它们的每一根羽毛。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李云教他的、只有他和那些鸽子才懂的简单哨音。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皇庄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
鸽舍方向,猛地传来阿土一声变了调的、带着巨大惊喜和恐惧的嘶喊:
“回来了!灰背!是灰背!只有一只!”
整个皇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炸开!
李云、老张头、正在装车的妇人小子、田垄间的庄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鸽舍!
阿土跌跌撞撞地捧着一只羽毛凌乱、胸腹处带着暗褐色干涸血迹、几乎奄奄一息的灰背雨点鸽冲了过来!鸽子腿上,绑着一截染血的细小竹管!
李云一把接过鸽子,动作快如闪电。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竹管,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片薄如蝉翼的素帛。素帛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大半,字迹模糊而潦草,显然是仓促间用炭条写就,力透纸背:
『首点至!粮安!』
『遇燕逆游骑三股!战!』
『妇孺…勇…损七车!』
『缇骑折五!』
『后路…有黑甲军…堵截!』
『速…备…第二路…绕…西…山…』
落款是一个扭曲的、几乎无法辨认的代号——正是那名随阿土挑鸽的小旗官!
“粮…到了?!”老张头的声音带着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颤抖和一丝狂喜,但随即被后面惨烈的字句彻底淹没,“损…损七车?!妇孺…缇骑…” 他老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周围的妇人中,有人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是她的车!她的孩子!随即,更多的呜咽声、压抑的抽泣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李云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素帛。冰冷的素帛紧贴着掌心,那刺目的暗红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神经。左臂筋骨深处那顽固的刺痛,在这一刻陡然变得尖锐无比,如同被那素帛上的血字狠狠刺穿!七车粮!那些在黑暗中颤抖着握住缰绳的妇人!那些眼中带着稚嫩恐惧却强装勇敢的半大小子!还有…五名冰冷的缇骑!
“黑甲军…”李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这三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燕王麾下最神秘、最凶悍的精锐!他们竟然出现在了粮道后方!这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墨绿色的瞳孔在夕阳的残照下,冰冷得如同万载寒潭,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他看向那些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笼罩的妇人小子,看向面无人色的老张头,看向怀中那只奄奄一息、用生命带回消息的信鸽,最后,目光投向仓廪区那些正在装配的第二批轻车。
“哭什么!”李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悲泣!那声音里没有安慰,没有软弱,只有一种斩钉截铁、劈开绝望的冰冷力量:
“粮到了!”
“路探明了!”
“仇——记下了!”
他猛地举起那只染血的素帛,如同举起一面血染的战旗,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
“第二批车!今夜子时——”
“绕西山!发!”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妇人,扫过那些因恐惧而瑟缩的少年,最终定格在仓廪深处堆积如山的粮袋上:
“擦干泪!勒紧腰带!”
“拿起你们的鞭子!握紧你们的缰绳!”
“这车上的粮——”
“就是插进燕逆心窝的刀!”
“你们的手——”
“就是握着刀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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