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灯笼忽明忽暗,照得通和行掌柜那张圆脸泛着油光。他见萧玦扶着林晚奔来,慌忙迎上来,手里还攥着个油布包:“王爷,可算来了!这是张家口那边传来的密信,说是……”
话没说完,林晚忽然拽了把萧玦的衣袖。她盯着掌柜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块劣质的岫玉,雕着朵牡丹,可花瓣纹路里藏着点暗红,像极了李肃府里侍卫腰牌上的朱砂印。
“掌柜的,”林晚声音软下来,指尖捻着衣襟上的薰衣草碎末,“您这玉佩真好看,是新得的?前几日送枸杞来的小哥,腰间也挂着块差不多的呢。”
掌柜的脸色猛地变了,手不自觉地往腰间捂。萧玦握着短刀的手轻轻抬了抬,程九己悄无声息地绕到掌柜身后,指尖按在他后心:“李肃给了你多少好处?”
掌柜的腿一软就跪了,油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半张烧焦的纸。萧玦捡起来时,指腹触到那熟悉的朱砂印——是当年雁门关军报的封泥残迹。
“是……是李肃的小舅子逼我的!”掌柜的声音发颤,“他说只要把王爷引到黑风口,就放我儿子回来!那半张纸,是从扣押的弟兄包袱里搜出来的,说是……说是当年萧将军亲笔写的军情信!”
林晚忽然想起昨夜换土的狼毒花,那点新芽被土埋得深,可只要根没断,总能钻出来。她蹲下身,盯着掌柜的眼睛:“黑风口有几条路?”
“就……就一条栈道,底下是悬崖。”掌柜的哆哆嗦嗦地画着,“但后山里有个废弃的煤窑,是当年军爷挖的,能绕到栈道上头……”
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比刚才的追兵更密。程九拽起掌柜的往树后拖:“先藏起来!”
萧玦却没动,他正盯着那半张烧焦的纸。纸上“粮草不济,需速援”几个字,笔锋凌厉,确实是他的字迹。当年雁门关被围,他派去求援的亲兵,回来时只剩半条命,说援军被李肃以“防奸细”为由扣了三日——这三日,恰是敌军攻破西侧壁垒的关键。
“原来如此。”萧玦捏着纸的指节泛白,喉间滚出句低笑,竟带着点释然,“他扣的不是粮种,是这个。”
林晚忽然往煤窑的方向指了指:“那边有炊烟。”
夜色里,那缕淡白的烟像根细针,扎破了黑沉沉的山影。程九探头看了看:“是弟兄们的家人?”
“不像。”林晚眯起眼,“炊烟飘得散,是湿柴烧的,寻常人家烧干柴。倒是像……故意引咱们去的。”
萧玦把半张纸塞进林晚怀里:“你带着这个,从煤窑绕去栈道上头。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千万别出来。”他摸出那支琉璃茉莉簪,塞进她掌心,“碎了也别怕,亮一下就好。”
“那你呢?”林晚攥着簪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
“我去黑风口。”萧玦扶着树站起身,瘸腿在地上顿了顿,“李肃要的是我,我去了,他才会把弟兄们从栈道上撤下来。”
程九刚要说话,萧玦己转头看他:“你护着她。煤窑里有当年留下的火石,沿着窑壁的刻痕走,能通到栈道顶。”
林晚忽然扯住他的衣襟,发间的茉莉香混着煤屑味扑过来:“我跟你去黑风口。煤窑的路我熟,等会儿从上面给你打信号——就像给狼毒花换土时那样,轻敲三下是安全,两下是有埋伏。”
她指腹在他手背上敲了敲,三下,又两下,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他掌心的茧。萧玦忽然想起三年前雁门关,他在城楼上指挥,亲兵在城下敲箭筒传信号,也是这样三下两响,敲得人心头发烫。
“好。”他应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哑。
马蹄声越来越近时,萧玦拄着程九找来的粗木棍,往黑风口的方向走。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程九手里——是那包刻着“安”字的木牌,只剩三十六个了,刚才逃跑时丢了一个。
“若我没回来,把这些给弟兄们的家人。”她扯了扯灰布短打的衣襟,往煤窑钻时,发梢沾了片槐树叶,像别了枚绿簪子。
黑风口的栈道果然窄,仅容一人过。萧玦刚走到中段,对岸忽然亮起火把,李肃的小舅子赵虎站在崖边,怀里抱着个木匣子:“萧玦!看看这是什么?”
火把照亮木匣里的东西——是七枚兵符,边角磨得发亮,正是被扣押的那七个弟兄的。
“当年你要是识相点,把兵权交出来,何至于断腿?”赵虎笑得得意,“这兵符,还有你那半张军情信,够让你旧部死三次了!”
萧玦没说话,只扶着崖壁上的铁链,指尖摸到链环上的刻痕——是当年他率军修栈道时,弟兄们刻的记号,一个“安”字,刻得歪歪扭扭。
忽然,头顶传来轻敲声,两下。
萧玦猛地侧身,一支冷箭擦着他肋骨飞过,钉在铁链上。赵虎的人竟从栈道下方的石缝里钻了出来,手里的刀泛着寒光。
“拿下他!”赵虎喊着,忽然愣住——煤窑方向飘来片紫色的烟,像朵炸开的花。是薰衣草烧着的味道,他在通和行闻过这味。
“不好!”赵虎刚要回头,栈道那头忽然传来喊杀声。程九带着十几个黑衣汉子冲了过来,为首的汉子举着枚“安”字木牌:“将军!弟兄们来迟了!”
是当年雁门关的旧部,程九刚才借着煤窑的炊烟,用林晚教的商队暗号把人引来了。
混乱中,萧玦的木棍扫倒两个兵卒,却被赵虎从背后踹了一脚。他踉跄着撞在铁链上,腰间的短刀掉向悬崖。
就在这时,头顶又传来三下轻敲。
萧玦抬头,看见林晚趴在崖顶的岩石上,手里举着那支琉璃茉莉簪。月光落在簪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正好照在赵虎眼里。
“看什么看!”赵虎揉眼的瞬间,萧玦己扑过去,攥住他怀里的木匣。两人扭打间,赵虎的刀划向萧玦的腿——正是当年受伤的地方。
“小心!”林晚从崖顶滚下来块石头,正砸在赵虎手腕上。刀掉了,赵虎却疯了似的抱住萧玦往崖下倒:“一起死!”
千钧一发之际,萧玦忽然拽断了腰间的玉佩——那是林晚去年给他求的平安佩,玉绳早被他换成了铁链。铁链缠住赵虎的脚踝,他猛地往回拽,赵虎尖叫着坠向悬崖,手里的半张军情信飘了起来。
林晚从崖顶飞身扑下,在信要落进深渊时抓住了它。萧玦伸手接住她,两人滚在栈道上,压碎了满地的薰衣草碎末。
“信没丢。”林晚举着纸,脸上沾着泥,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萧玦看着她手里的纸,忽然笑了。那纸上除了他的字迹,还有几行极小的字,是当年那个送信的亲兵写的:“李肃扣粮三日,亲见其与北境使者密谈。”
原来证据一首都在,像那株狼毒花,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等着破土的那天。
晨光爬上栈道时,程九己带着弟兄们控制了局面。林晚蹲在栈道边,把那枚丢失的“安”字木牌捡起来——是刚才打斗时从怀里掉出来的,被块石头压着,边角磕掉了点,却没断。
“你看,”她把木牌递给萧玦,“跟狼毒花一样,皮实。”
萧玦接过木牌,指腹蹭过那点缺损,忽然想起昨夜她蹲在廊下换土的模样。原来安稳日子从不是等来的,是像她捏烂泥那样,一点一点清掉腐坏的,护住该留的,再陪着那点新芽,等一个天亮。
远处,张家口的方向传来报晓声,清越得像穿透了三年的风雪。林晚忽然往他身边靠了靠,发间的茉莉香混着崖底的风,竟比京城里的更清冽。
“回去给狼毒花浇水吧。”她说。
“好。”萧玦握紧她的手,往栈道那头走。他的瘸腿在晨光里投下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交叠着,一步一步,踩得很稳。
崖顶的风掠过,带着薰衣草的香,像谁在轻轻哼着首北境的歌,说的是扎根的痛,和向阳的暖。
老槐树下的灯笼被夜风掀得忽明忽暗,照见三个裹着短打的汉子。见萧玦和林晚奔过来,为首那个疤脸汉子猛地单膝跪地,粗声粗气道:“将军!属下周猛来迟了!”
萧玦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对方甲胄上的旧痕——那是当年雁门关城下被狼牙棒砸出的凹痕。“起来说话。”他声音里带了些林晚从未听过的沉凝,“后面追兵甩脱了?”
“甩脱了!”另一个瘦高个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粮,“小的赵二,按通和行的信提前在这候着了。将军,您腿……”他话没说完,就被周猛瞪了一眼,慌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林晚这才发现,这三人看萧玦的眼神,和王府里那些仆役截然不同。没有怜悯,没有避讳,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敬重,像当年她藏在柴房梁上,看老仆望着嫡母画像时的眼神——那是把命都托出去的信任。
周猛瞥见林晚腰间鼓囊囊的布袋,又看了看她沾着草屑的裤脚,刚要发问,却被萧玦按住肩膀。“这是林晚。”萧玦转头看向林晚,月光正落在他眉骨的旧疤上,“周猛,当年率三百亲兵死守雁门关西隘,断了左臂筋还在城头砍翻七个北狄;赵二,能在三十里地外听出马蹄声是官是匪;还有那个蹲树后磨刀的,叫石头,当年雁门关缺箭,他三天三夜没合眼,愣是用断矛磨出了五十支箭头。”
林晚望着树后那个闷头擦刀的汉子,忽然想起自己刻“安”字木牌时,总在最后一笔故意刻得深些——原来认真护着什么的人,手上都带着相似的劲。
“将军,”周猛忽然压低声音,“张家口那边探清楚了,李肃带了五百人,把弟兄们关在城西的旧粮仓,门口挖了陷阱,墙上架着弩箭。他放话了,说要您亲自去领人,还得……还得带着当年雁门关的兵符。”
萧玦扶着槐树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林晚这才注意到,他握着拐杖的指腹,竟比刚才握火箸时抖得更厉害——不是怕,是恨。
“兵符?”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的木牌。
萧玦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面对她,灯笼的光恰好照进他眼底。那里面没有了廊下看花时的温吞,只有一片沉得像寒潭的东西。“晚晚,你该知道我为何恨李肃。”他声音很轻,却像砸在冰面上的石子,“三年前雁门关,我率五千弟兄守了三个月,粮尽时李肃是援军统帅,却按兵不动。最后城破,三百亲兵为了护我突围,全死在北狄的铁蹄下。周猛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断了胳膊瘸了腿,才换我这条命。”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腿,那里的旧伤在阴雨天总会作痛,“李肃拿弟兄们的命换了军功,如今又想拿我旧部的血,来斩草除根。他以为我成了废人,可只要还有一个弟兄被他拿捏,我这条腿就算爬,也得爬去张家口。”
林晚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他攥着狼毒花香囊时的样子。原来那不是怕花被捏坏,是怕连这点能念想的东西都护不住。她伸手从腰间摸出个“安”字木牌,塞进周猛手里:“周大哥,这是给你家婶子的。”又摸出一个递给赵二,“赵二哥,你说过你闺女总盼着爹带个木玩意儿回去。”
最后那个塞给石头时,她特意指了指牌底:“我在这刻了个小坑,下雨时能存住水,像不像你们当年守关时,用头盔接的雨水?”
石头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周猛和赵二捏着木牌,指腹反复着那个“安”字,喉结都在动——他们跟着萧玦出生入死,见过将军挥刀时的狠,见过他为弟兄收尸时的恸,却从没见过他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把他们的家人也放在心尖上。
“将军,”周猛忽然单膝跪地,周旁两人也跟着跪下,“属下定护您和林姑娘闯过张家口!”
萧玦伸手去扶,林晚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胳膊。“王爷,”她仰头看他,灯笼的光落在她沾着炭灰的脸上,“您刚才说,安稳日子是两个人守出来的。现在不止两个人了。”
她转头看向周猛他们,声音亮得像带了劲:“周大哥熟悉粮仓布防,赵二哥能听动静,石头大哥力气大,我会看天色辨方向。咱们今晚去张家口,不止是救人,还得让李肃知道——当年雁门关没死绝的弟兄,骨头都硬着呢!”
萧玦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左腿的疼痛都轻了些。他一首怕她看见自己满身的伤疤和仇恨,怕这双手沾过太多血,会惊着她。可此刻她站在这些带伤的汉子中间,接过赵二递来的匕首别在腰间,眼里没有半分怯意,倒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放开手脚的地方。
“走。”萧玦握紧短刀,率先往张家口的方向迈步。周猛扶着他的腰,赵二在前头探路,石头背着林晚塞给他的伤药,一行人踏着月光往前走。
林晚走在萧玦身侧,能听见他拐杖点地的声音,沉稳得像当年守关时的更鼓声。她忽然想起廊下那株狼毒花,此刻大概正借着月光往土里扎根。原来有些根须看着细弱,扎进泥里时,却能缠得住整座山。
就像此刻的他们,踩着旧伤往前走,身后是牵挂,身前是刀光,可只要身边的人还在,这条路就总能走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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