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品发布会前的暴雨持续了七十二小时，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重新冲刷成原始的海洋。苏晨坐在实验室中央的操作台前，鼻尖萦绕着焊锡与臭氧的混合气息。她面前的手稿摊开在防磁垫板上，纸页边缘被空调冷凝水晕染出一圈圈淡蓝的涟漪——那是外婆苏梅惯用的钢笔墨水，此刻正洇开成模糊的星轨形状，如同被暴雨打散的猎户座。
示波器屏幕上的生物电波形还在固执地跳跃，像困在琥珀里的蚊蚋，每一次峰谷波动都带着令人焦躁的紊乱。苏晨用指尖按压着太阳穴，指腹蹭过眉骨时触到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她竟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连白大褂袖口都沾了层薄薄的冷凝水。
“还在纠结阈值参数？”
沈思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雨水特有的清冽。苏晨惊觉回头，撞进一片被风衣兜住的雪松气息里。他肩上的黑色风衣还挂着细密的雨珠，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迹。她这才注意到墙上的电子钟己跳至凌晨两点十七分，而他腕间的星轨腕表秒针，正以与脉冲星同步的精准节奏划过表盘。
“时域展宽的算法试过三次，”苏晨转回头去调整频谱分析仪，喉间有些发紧，“但生物电噪声始终无法过滤到0.01毫秒级误差。”她刻意忽略他走近时带起的气流，却在余光里看见他将一个牛皮纸食盒轻放在台面上，盒角还沾着半片新鲜的梧桐叶——那是老宅庭院里特有的树种。
沈思辰没有接话，只是抽出她手边的草稿纸。纸页上密布着各种失败的波形图，其中一张角落用铅笔勾勒着简化的猎户座腰带，三星连线旁歪扭地写着“1.57s？”。他的钢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色在灯光下泛着幽蓝，忽然毫无征兆地落笔，一道流畅的辅助线斜穿过波形图的峰值——那轨迹竟与她手腕内侧的纹身轮廓完美重叠，连末端微微上挑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苏晨的呼吸骤然停滞。十二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暴雨敲打着沈宅天文台的穹顶，少年蹲在她面前，用钢笔在她被雨水打湿的手腕上描摹线条，眉尾那颗痣随着专注的神情轻轻颤动。“你看，这三颗星连起来像不像歪扭的猎户座腰带？”他当时笑着说，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皮肤，留下微凉的墨迹。
“用PSR B1257+12的消色散量做时域补偿，”沈思辰的声音拉回现实，钢笔在公式末尾画上句号，“宇宙射线干扰会被脉冲星的稳定周期自然抵消。”他的指腹无意识地碾过草稿纸上“1.57s”的铅笔痕迹，那里的纸纤维己被她反复得微微起毛。
随着最后一个希腊字母落下，示波器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原本紊乱的波形如被无形的手捋顺，骤然收缩成完美的正弦曲线，峰值与谷值在荧光屏上划出流畅的银蓝弧线。屏幕右下角的数字疯狂跳动后定格：共振频率1.5708秒，误差±0.0001ms。
“成了！”苏晨猛地起身，激动之下碰倒了身后的试剂架。试管碰撞的脆响中，她因久坐发麻的右腿突然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传来，反而撞进一个带着雨意的温暖怀抱。
沈思辰的手臂以惊人的速度环住她的腰，西装面料下的肌肉线条隔着衣料传来坚实的触感。他的动作快得像经过精密计算，左手稳稳托住她的背，右手则虚虚护着她的后脑，避免她撞上台角。苏晨能闻到他颈间清冽的雪松香混着雨水的潮气，那气息像某种安抚神经的药剂，让她瞬间忘记了失衡的眩晕。
时间仿佛被暴雨拉长，变得粘稠而缓慢。她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与示波器上1.57秒的共振频率奇妙地重合。两人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以及瞳孔深处倒映的、屏幕上跳动的星轨光带。沈思辰的眼神深邃如夜，平日里惯有的冷静被某种灼热的情绪取代，像藏着整个宇宙的星光，正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脸上。
“小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扶着她腰的手在她站稳后迅速收回，指尖掠过她实验服下摆时，似乎有微弱的电流穿过，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苏晨低头整理衣领，能感觉到脸颊正在发烫，如同被聚光灯持续照射。她不敢看他，却在余光里捕捉到他耳尖的微红，以及喉结滚动时，衬衫领口露出的、与星轨徽章同款的银质锁骨链。
窗外的暴雨突然增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双层真空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静电场笼罩，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滋生。苏晨假装整理实验数据，指尖却在控制面板上按错了三次指令。她能感觉到沈思辰的目光一首停留在她发顶，那目光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温柔的重量，让她背脊微微发僵。
“莲子羹还热着，”沈思辰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身去拿那个牛皮纸食盒，动作间带起的风拂过她的鬓角，“老宅的厨子说，你小时候总嫌莲子芯苦，要加三勺桂花蜜。”
苏晨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灯光在他瞳孔里投下琥珀色的光斑，那里面映着她微张的唇瓣，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温柔。她这才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躲在天文台哭鼻子的午后，正是这个少年偷偷让厨房炖了莲子羹，看她小口小口吃完才笨拙地递来干净手帕。原来有些记忆从未消失，只是被时光掩埋在星图的褶皱里，等待某个契机重新点亮。
下班时，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将城市霓虹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沈思辰的黑色宾利静静停在实验室楼下，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墨玉，车灯划破雨幕，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两道温暖的光轨。
“上车。”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黑色伞面边缘坠着细密的水珠。苏晨注意到他换了件深灰色羊绒衫，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锁骨，星轨徽章被郑重地别在西装内侧，隔着衣料也能看到那枚银色的轮廓。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味与皮革香气，暖气开得恰到好处。苏晨系好安全带，无意间触到副驾座椅上的羊绒毯——那是她上次随口提过的、剑桥实验室常用的品牌。沈思辰发动车子，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明灭的弧线。
“在剑桥时，真的喜欢画猎户座？”车子驶入主干道时，沈思辰忽然开口，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方向盘上的星轨装饰——那是后来定制的，每一道凹槽都对应着PSR J0437-4715的自转周期。
苏晨看着窗外飞逝的雨景，指尖划过车窗上的水雾，画出歪扭的三星连线。“因为外婆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特有的温润，“猎户座腰带的三颗星，像极了她实验室的三盏酒精灯。在那个没有精密仪器的年代，它们是最早照亮未知的光。”她想起外婆总在深夜对着星图册描摹，钢笔尖在参宿一、参宿二、参宿三的位置反复勾勒，嘴里喃喃着“共振节点”。
沈思辰没有说话，只是将车内音响的音量调低。肖邦的夜曲流淌出来，雨滴敲打车身的声音与钢琴声奇妙地融合。苏晨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在沈宅天文台，他也曾为她弹奏过这首曲子，当时她蹲在角落画电路图，而他坐在旧钢琴前，琴键上的灰尘在月光下飞舞。
就在这时，她别在风衣内侧的猎户座胸针突然发出极轻微的蜂鸣，像被无形的手叩击。几乎同时，沈思辰胸前的星轨徽章也亮起一圈淡银色微光。两束光芒在雨幕中遥遥共振，蜂鸣声与雨声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频率稳定在1.57秒的共鸣。
“这频率……”沈思辰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稳稳停住。他震惊地看向她，雨刷器在他眼中划出明灭的光影，“和我祖父1998年实验记录里的‘星尘计划’初始频率完全一致。是1.57秒的共振！”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伸手去拿中控台上的平板，指尖却因颤抖而碰掉了车载香薰。
苏晨看着他眼中骤然亮起的星光，忽然想起外婆手稿里那句被水迹晕染的话：“生命电波与宇宙脉冲，或存在同源共振逻辑。”原来那不是理论猜想，而是早己被验证的事实。他们两人，连同身上承载着家族记忆的信物，早己被命运编织进同一条星轨，等待着某个时空节点，产生宿命般的共振。
隧道的灯光从前方逼近，将两人的脸庞交替照亮又隐没。在明灭的光影中，苏晨看见沈思辰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转回头去重新启动车子。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下颌线紧绷着，像是在压抑某种汹涌的情绪。
“你祖父的笔记里……”苏晨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有没有提到过共振的条件？”她想起外婆胸针里存储的心率数据，以及沈氏星图数据库里的脉冲星参数，这两者的契合度高得不可思议。
沈思辰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只写过‘需要两个同源共振节点’。”他顿了顿，目光从后视镜里看向她，“十二年前在天文台，你画完电路图后说那是‘信号接收图’，当时我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话……”
“那是外婆教我的第一个电路图，”苏晨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着腕间的纹身，“她说这是连接‘心脉冲’与‘星脉冲’的桥梁。”雨水敲打天窗的声音突然变大，像无数颗星辰在头顶坠落。她忽然意识到，外婆手稿里那些语焉不详的批注，沈氏老宅天文台墙上的神秘星图，以及他们两人身上的纹身与徽章，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场共振而存在。
车子驶入苏晨公寓楼下时，暴雨依旧磅礴。沈思辰递来一把深蓝色的伞，伞柄上刻着细密的星图纹路，触手温润。“明天发布会别紧张，”他的视线落在她手腕的纹身上，那里的皮肤在车内暖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星辰芯片的核心，从来不是技术参数。”
“是连接的勇气。”苏晨接话道，想起他在实验室说过的话。她撑伞下车，雨水瞬间打湿了裤脚。转身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沈思辰将星轨徽章从西装内侧取下，放进了衬衫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心头一暖，仿佛有颗星辰在胸腔里悄然点亮。
黑色宾利没有立刻驶离，车灯如两颗温暖的恒星，穿透雨幕照亮她走向单元门的路。苏晨站在楼道口回望，看见沈思辰降下车窗，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她的手腕，又指了指天空——那里，被暴雨遮蔽的星辰正以1.57秒的频率，在看不见的维度里持续共振。
她握紧口袋里的猎户座吊坠，能感受到金属表面传来的持续微震，那频率与她此刻的心跳惊人地相似。这场持续了七十二小时的暴雨，不仅洗去了城市的尘埃，更让某些深藏在代码与星图之下的情感，在1.57秒的共振中变得清晰可辨。就像被暴雨冲刷后终将放晴的夜空，每一颗星辰都己归位，等待着黎明时分，用最璀璨的光芒，宣告一场跨越十二年的星轨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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