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殊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
越过女儿惊恐的脸,越过地上滚落的玉佛珠,越过那盏早己冷却的龙井茶……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矮几上——那只温润无瑕、正袅袅散发着最后一丝茶香的羊脂白玉执壶。
那纯净的、柔和的、象征着高洁与清雅的羊脂白玉……
就像他那无辜枉死的儿子。
就像他苏家曾经清白的门楣。
就像他自己……那早己被碾碎、被玷污、被这污浊世道彻底吞噬的一生清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丧子之痛、无力回天的绝望、以及对这颠倒黑白、魑魅横行的世道的滔天恨意,如同沸腾的火山岩浆,猛地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最后一丝理智!
“嗬……嗬嗬……” 又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
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在苏芷汀惊恐到极致的目光中!
苏晏殊猛地挣脱了女儿的搀扶!
他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非人的力量!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他的双手,如同烧红的铁钳,带着倾注了所有生命、所有恨意、所有不甘的疯狂力量,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矮几上那只温润的羊脂白玉执壶!
然后——
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承载了他一生清雅、也象征着所有被玷污的美好与绝望的玉壶,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向着冰冷坚硬的紫檀画案边角砸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然在死寂的书斋里轰然炸开!
温润的羊脂白玉与坚硬如铁的紫檀木猛烈撞击!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沉重的画案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案上那方端溪老砚猛地跳起,墨汁泼洒而出,如同黑色的泪雨!
悬挂的湖州狼毫笔被震得纷纷坠落!
楸木棋盘上的黑白子如同受惊的鸟雀,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时间凝固了。
那只温润如玉的执壶,在撞击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如同美玉心碎般的哀鸣!
紧接着!
“噼啪——咔嚓——!!!”
一连串更加清脆、更加刺耳、如同无数冰晶同时炸裂的恐怖脆响,猛地从玉壶身上炸响!
只见以撞击点为中心,一道巨大狰狞、深可见玉胎的裂痕,如同一条骤然苏醒的白色巨蟒,猛地自壶腹最处撕裂开来!
一路向下,势如破竹地贯穿了整个壶身!裂痕所过之处,无数细密如蛛网的冰裂纹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迸裂!
纯净无瑕的羊脂白玉,在毁灭性的力量下被硬生生撕裂、粉碎!
细小的玉屑如同死亡的粉尘,簌簌迸溅!
苏晏殊枯槁的身体,随着这声恐怖的爆裂,如同被彻底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软软地、无声地向前倾倒,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的额头恰好磕在那只刚刚摔落的羊脂玉佛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只有枯瘦的手指,还保持着紧握的姿势,仿佛还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的冰冷。
那只曾经完美无瑕的羊脂白玉执壶,此刻正躺在他身前不远的地砖上。
壶身被那道狰狞的巨大裂痕彻底贯穿,无数冰裂纹如同哭泣的泪痕爬满壶身。
在壶腹那道最深的裂口底部,靠近内壁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刺目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血泪,正从裂痕深处缓缓渗出——那是苏晏殊刚才疯狂砸壶时,被碎裂玉片割破掌心所流出的、滚烫的鲜血!
滚烫的鲜血,遇上了冰冷绝望的羊脂白玉。
苏芷汀呆立在原地,如同被雷击中!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玉壶,看着那点刺目的鲜红,看着扑倒在地、无声无息的父亲……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如同冰水,瞬间将她从头到脚浇透!
她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悲鸣,猛地扑倒在父亲身上!
“父亲——!!!”
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如同受伤孤雁的哀鸣,瞬间刺破了书斋死一般的寂静,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中久久回荡。
那只碎裂的玉壶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壶腹裂痕深处那点暗红,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如同一只永不瞑目的、泣血的眼睛。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琉璃世界,骤然破碎、塌陷!
那清雅的书斋、碎裂的玉壶、刺目的鲜血、女儿凄厉的哭喊……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无数冰冷的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悲恸猛地向后撕扯、抽离!
“唔!”
我猛地从工作椅上向前扑倒!
胸口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工作台边缘!
一阵剧烈的闷痛传来,眼前瞬间发黑,金星如同暴雨般狂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失控的鼓槌,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窒息感!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重而短促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修复室里回荡。
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抠住工作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在光滑的金属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额角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落。
修复室里恒定明亮的冷白光,此刻白得刺眼,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残酷。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玉壶爆裂的恐怖脆响和苏芷汀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嗡嗡作响,盖过了恒温恒湿系统细微的嗡鸣。
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混合着顶级茶香、陈墨松烟和浓重血腥的绝望气息。
我闭上眼,大口喘息着,过了许久,狂乱的心跳才稍稍平复,眼前的黑暗和金星也渐渐散去。
胸口的闷痛和额角的湿冷提醒着我刚才那场跨越时空的“目睹”是何等真实而惨烈。
目光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重新落回到工作台上那只布满狰狞裂痕的羊脂白玉执壶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玉质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如同一场被强行凝固的风暴。那道贯穿壶腹的巨大裂痕和无数细密的冰裂纹,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惊心。
每一道裂纹都像一声无声的控诉。
我拿起高倍放大镜,手因为心绪的激荡而有些微颤。
镜片缓缓移动,聚焦在壶腹那道最深的裂痕底部,靠近内壁的位置——那个曾渗出“血泪”的地方。
强光如同最无情的探照灯,刺入那幽深的玉质伤痕。
在放大镜的视野下,那片区域的冰裂纹被无限放大。
纯净的羊脂白玉肌理深处,那点暗红色的斑点被清晰地呈现出来。
它的色泽并非均匀。
在冷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妙的渐变:最核心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暗褐,带着铁锈般的沉滞,如同干涸了数百年的陈旧血渍;而向外浸润的边缘,则过渡为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更偏向暗红的色泽,带着一种生命的粘稠感,仿佛那滚烫的鲜血刚刚沁入,尚未完全冷却凝固。
这并非简单的沁色。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血液”,在巨大的悲恸和毁灭的力量下,被强行挤压、沁入玉石最深处,又在漫长岁月中彻底融合、凝固、异变后留下的——双重烙印。
暗褐的核心,是老人枯槁掌心中流出的、饱含着绝望与愤怒的、滚烫的父血。
而边缘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则如同执念的回响,是他那蒙冤惨死、遍体鳞伤的儿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未能瞑目的血痕。
冰冷的玉壶,曾盛放过清冽的茶汤,最终却封印了一位父亲在丧子之痛与滔天恨意中彻底崩溃的、毁灭性的悲鸣。
那裂痕深处的双重血泪,是苏家两代人清白的终结,也是这污浊世道无声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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