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冰冷的灯光下,那件残破的甲胄静卧在黑色无酸纸上,像一具被时光遗忘的、布满伤痕的钢铁躯壳。
甲片由精炼的冷锻鱼鳞钢打造,每一片都薄如柳叶,边缘被打磨出锐利的寒光,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郁内敛的幽蓝色泽,如同深秋凝结的寒霜。
甲片以熟牛皮绳紧密编缀,层层叠压,结构精妙,是明初将作监为高级将领特制的“山文细鳞铠”。
纵然历经数百年硝烟与尘土的侵蚀,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潜藏的、令人肌肤生寒的杀伐之气。
然而,这具本该护佑生命的钢铁壁垒,却被无数狰狞的创伤彻底撕裂。
胸腹要害处的甲片大面积碎裂、凹陷、翻卷,边缘如同被巨兽利齿反复撕咬啃噬,露出底下灰白粗糙的衬布。
数支折断的箭簇深深楔入甲片的缝隙和衬里,锈迹斑斑的箭杆如同凝固的黑色血泪。
最令人心悸的,是右胸靠近护心镜的位置,一道巨大的、边缘翻卷着锋利钢刺的破口,几乎贯穿了整个甲身!
破口深处,衬里的麻布早己被某种深褐近黑的污渍彻底浸透、板结、硬化,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固的、混合着陈年血腥、铁锈腥膻、汗液酸腐以及皮革朽败的复杂气息,如同古战场深处未曾散尽的亡魂叹息。
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防割手套,极其谨慎地拂过那道巨大破口的边缘。
触感冰冷而锋利,带着一种被强行洞穿的愤怒。
拿起最细的铜刷和专用除锈剂,屏住呼吸,如同清理战士的遗骸,开始小心剔除甲片缝隙和衬里深处板结的污垢与锈迹。
柔软的铜刷毛,如同最轻柔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入右胸那道最致命破口的深处,轻轻刷过衬里那片被深褐色污渍彻底板结的区域。
就在刷毛尖端极轻地扫过衬里深处某处相对柔软的褶皱的刹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硝烟硫磺的刺鼻、新鲜血液的腥甜铁锈、冷锻钢铁的金属腥寒、汗液蒸腾的咸涩酸腐、皮革油脂的闷腻、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巨大悲恸和决死意志彻底浸透的绝望气息,如同炸开的火药桶,猛地冲撞进我的感官!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声音的狂潮!
震耳欲聋的火铳轰鸣!
箭矢破空的凄厉尖啸!
刀剑砍入骨肉的恐怖闷响!
战马濒死的痛苦嘶鸣!垂伤者绝望的哀嚎!还有狂风卷过荒原、如同万千怨魂哭号的呼啸!
眼前的景象在混乱的光影、刺鼻的气味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晃动、凝聚,最终在一片尸山血海、硝烟弥漫的惨烈战场上稳定下来。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抽打着战场上的一切。
视线所及,是无数倒伏的、姿态扭曲的尸体,破损的旌旗半埋在污血浸透的泥泞里,被寒风撕扯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折断的长矛、崩口的腰刀、碎裂的盾牌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同钢铁的坟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尸体烧焦的恶臭和泥土的腥气,吸一口都带着浓重的铁锈感,令人作呕。
战场中央,一小股明军残兵被数倍于己、如同潮水般的瓦剌骑兵死死围困在一处低矮的土坡上。
残存的士兵们背靠着背,结成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圆阵。
他们人人带伤,甲胄破碎,脸上、身上糊满了血污和泥泞,眼神中充满了疲惫、恐惧,却依旧燃烧着最后一丝不屈的火焰。
每一次瓦剌骑兵如同饿狼般凶狠的冲锋,都伴随着一阵短促而惨烈的搏杀,圆阵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不断被冲击,不断缩小,不断有人倒下!
在这股残兵的核心,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高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巍然矗立。
他身上的山文细鳞铠早己破损不堪,胸腹要害处的甲片碎裂凹陷,右肩护甲被硬生生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暗红的鲜血正从豁口内不断渗出,染红了内衬的麻布。
他左手持一面巨大的、布满刀痕箭孔的藤牌,右手紧握一柄沉重的、刃口翻卷、沾满暗红血污和碎肉的厚背朴刀。
头盔早己不知所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刚毅脸庞。此刻,这张脸上布满血污和汗水,左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鲜血顺着脖颈流入甲胄深处。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熊熊的战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叫沈铁山。
这个名字,连同他即将流尽的最后一滴血,如同那浓重的血腥味,一同渗入我的感知。
他是这支深入漠北、追击瓦剌残部的明军前锋营主将。
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溃散的残敌,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瓦剌主力如同鬼魅般出现,将他们死死围困在这片绝地。
鏖战己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麾下三千铁骑,如今只剩下身边这不足百人的残兵!
“将军!右翼……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浴血、头盔被打飞、露出半张年轻却布满血污脸庞的校尉,踉跄着冲到沈铁山身边,嘶哑的吼声中带着绝望的哭腔,“李百户……李百户他……战死了!弟兄们……快拼光了!”
沈铁山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扫向右翼!只见数十名瓦剌骑兵正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疯狂冲击着圆阵最薄弱的右翼!
负责防守的明军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纷纷倒下!缺口正在被迅速撕裂!
“沈破虏!”
沈铁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身边一个同样身披重甲、手持长枪、面容与他有七分相似、却年轻许多的将领——他的长子,前锋营千户沈破虏!
“带你的亲兵队!
给我堵上去!
堵死那个缺口!
死也要给我钉在那里!听见没有?!”
“爹!”
沈破虏年轻刚毅的脸上溅满了血污,他看了一眼右翼那惨烈的缺口,又猛地看向父亲右肩那道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渗出的鲜血,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担忧和决绝,“您……”
“执行军令!”
沈铁山猛地打断儿子的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急迫!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要将命令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重托狠狠烙进儿子的灵魂深处!
“快去!”
沈破虏猛地一咬牙,再不多言!
他转身,对着身边仅存的十几名同样伤痕累累却眼神凶悍的亲兵,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亲兵队!跟我上——!”
话音未落,他己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挥舞着长枪,带着一股决死的疯狂,率先扑向了右翼那个摇摇欲坠的缺口!
十几名亲兵紧随其后,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扑火的飞蛾,狠狠撞入汹涌而来的瓦剌骑兵潮中!
惨烈的搏杀瞬间爆发!
长枪洞穿皮甲,弯刀劈开血肉!
沈破虏如同疯虎,长枪舞动如风,瞬间挑翻两名瓦剌骑兵!
但他也立刻陷入了重重包围!数把弯刀带着寒光,如同毒蛇般向他周身要害噬来!
“破虏——!小心!” 沈铁山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他猛地将手中巨大的藤牌掷出,如同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狠狠砸向围攻儿子的几名瓦剌骑兵!
同时,他魁梧的身形如同出膛的炮弹,不顾右肩撕裂般的剧痛,挥舞着那柄沉重的厚背朴刀,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救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一声凄厉到刺破耳膜、如同地狱恶鬼尖啸的破空声,陡然从侧后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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