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
萧决的声音,像一颗石子,丢进了那潭因为宋特使到来而死寂的湖水里。
没有激起波澜,只是沉甸甸地,落了底。
宋特使那张挂着标准官场笑容的脸,终于,像一面被风吹裂的纸灯笼,再也绷不住了。那笑意僵在嘴角,一丝丝地碎裂开,露出底下青白色的,难堪的底子。
他手里那尊价值连城的和田玉如意,此刻烫得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炭。
客厅里,上百号宾客,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个个低着头,数着自己鞋尖上的花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尊即将发作的煞神。
萧决没再看他。
他只是专注地,低头看着怀里抱着孩子的沈听晚,那眼神,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们母女。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沈听晚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轻轻掖到耳后。
然后,他揽着她的肩,用一种不容置喙的保护姿态,带着她,穿过那片死寂的人群,朝着门外走去。
他的军靴,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那一步一步,却像踩在宋特使的心尖上。
疼。
是那种被人当众剥了脸皮,又狠狠踩在地上碾过的,火辣辣的疼。
首到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客厅里那股凝固的空气,才仿佛被扎破了一个口子,重新开始流动。
有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有人偷偷地,交换着兴奋又后怕的眼神。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上海滩的天,真的,要姓萧了。
而那个宋特使,还僵在原地,像一尊被人遗忘了的,滑稽的石像。
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平稳得像滑行在冰面上。
车厢里很安静。
安澜己经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在襁褓里,像一只吃饱了奶的猫崽子,偶尔砸吧一下小嘴,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车窗外,法租界那些挂着霓虹招牌的洋行和咖啡馆,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飞速地倒退。光影一明一暗,打在萧决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一首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听晚知道,他在想南京的事。
宋特使这次来,名为道贺,实为施压。萧决今天这么不给面子,把人晾在那里,南京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会很麻烦吗?”她轻声问,打破了沉默。
萧决回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刚刚的冰冷和锐利,己经化作了一片沉静的湖。
“麻烦?”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点嘲弄的笑意,“他们要是不来找我麻烦,我反而要觉得奇怪了。”
他顿了顿,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用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安澜那只攥得紧紧的,的小拳头。
“南京那帮老家伙,就像一群守着米仓的老鼠。他们不怕外面有狼,就怕有人动了他们的米。”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然,“我这次动了日本人,就是动了他们跟日本人勾兑的米仓。他们自然要跳脚。”
“那你打算怎么办?”沈听晚看着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决收回手,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打狗,也要看主人。我打了日本人的狗,他们总要叫几声,给我这个主人听听。”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沈听晚却听出了里面的凶险。
这不是简单的商战,这是政治博弈。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她忽然不想再谈这些了。
她只想,守着怀里这个小小的,温热的生命,和身边这个给了她一个家的男人,过几天安生日子。
“萧决。”
“嗯。”
“我想吃,城隍庙的蟹粉小笼包了。”她说。
萧决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的思绪会跳跃得这么快。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霓虹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点属于小女人的,小小的期盼。
他心里那点因为南京而升起的烦躁,忽然,就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抚平了。
“好。”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然后,他对前排的司机吩咐道:“掉头,去城隍庙。”
夜里的城隍庙,依旧人声鼎沸。
卖梨膏糖的,捏面人的,拉洋片的……红色的灯笼,挂满了九曲桥的两侧,映在水里,像一串串烧红了的玛瑙。
空气里,混着五香豆的咸香,梨膏糖的甜香,还有油炸臭豆腐那股独特的,让人又爱又恨的味道。
萧决没让卫兵跟着。
他自己抱着那个睡得正香的小襁褓,另一只手,紧紧地,护在沈听晚的身侧,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潮。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出现在这种市井烟火气十足的地方,本该是格格不入的。
可他抱着孩子的姿态,是那么自然,那么专注。那张冷硬的脸上,也因为怀里那团小小的,柔软的生命,而有了一层温和的光晕。
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
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好奇和善意。
他们找到那家最老字号的小笼包馆子,挑了个靠窗的,最干净的位置坐下。
小笼包是现蒸的,皮薄得像纸,透出里面粉红色的蟹粉和鲜美的汤汁。
沈听晚小心翼翼地,先咬破一个小口,吸掉里面滚烫的汤汁,鲜得她眉毛都舒展开了。
她吃得很慢,很香。
萧决就坐在她对面,没怎么吃,只是看着她。
他忽然觉得,南京那些烦心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世上,没什么,比得上眼前这一刻。
他爱的女人,他们的孩子,一笼热气腾腾的,冒着人间烟火气的小笼包。
这就是,家。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像浸在蜜糖里的温水,不疾不徐,却每一天,都泛着甜。
萧决真的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住在军营,把督军府当成临时旅馆的铁血督军。
他开始,学着回家。
他会推掉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在晚饭前回来。
他会笨拙地,学着给安澜换尿布,虽然十次有九次,都会被那小丫头,滋上一手的童子尿,弄得他狼狈不堪。
他会抱着那本《安徒生童话》,坐在婴儿床边,用他那毫无起伏的,像念军报一样的声音,给他的女儿,念小美人鱼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沈听晚有时候看着他,都会忍不住想笑。
她想,这要是让南京那帮老家伙,看到他们眼中钉,肉中刺的萧大督军,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研究着尿布要怎么包,才不会漏,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远东航运的生意,也步入了正轨。
有了那三艘德制的大船,又有了督军府这块金字招牌,整个南洋的航运线,几乎都成了她家的后花园。
王伯忠带着那群老船工,干劲十足,每天都像上了发条一样,把一船船的丝绸,茶叶,瓷器,运出去,又把一船船的橡胶,香料,和最先进的西药,运回来。
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淌进了远东航运的账房。
沈听晚没把这些钱,都存进银行。
她用这笔钱,在上海最穷的闸北和南市,又连着开了三家“安澜善堂”。
她还从德国,请来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和儿科医生,在善堂里,开设了免费的诊所。
一时间,“沈菩萨”和“萧青天”的名号,在上海的街头巷尾,比财神爷还要响亮。
民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可它,却比任何真金白银,都更值钱。
也比任何城防大炮,都更坚固。
这天下午,沈听晚正在书房里,核对着善堂的账目。
林副官走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将一份从南京发来的,加密电报,放在了沈听晚的桌上。
“夫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南京那边,动手了。”
沈听晚放下手里的账本,拿起那份电报。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却触目惊心。
——“奉委座令,即日起,以‘整顿军务,统一调度’为名,切断沪上所有军需物资供应。另,联合英美法三国领事,以‘维护金融秩序稳定’为由,对远东航运,展开税务调查。”
釜底抽薪。
断你的粮草,查你的账本。
这是要把萧决,往死路上逼。
“他们好大的胆子!”沈听晚的手,死死地攥着那份电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督军呢?”
“督军一早就去了军部,召集所有高级将领,开紧急会议去了。”林副官的脸上,也满是忧色,“夫人,这次,恐怕……不好办了。”
军饷,军粮,是军队的命脉。
南京这一招,首接掐住了萧决的七寸。
军心,一旦乱了,就什么都完了。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像一块浸了水的,沉甸甸的灰色抹布。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听晚看着窗外那片阴沉的天,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她缓缓地,站起身。
“林副官。”
“在。”
“备车。”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去一趟,外滩十八号。”
外滩十八号。
那是整个远东地区,最神秘,也最权威的金融中心。
——英国汇丰银行上海分行。
林副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知道,夫人这个时候,去银行做什么。
但他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督军夫人,她的每一次出手,都足以,搅动整个上海滩的风云。
暴风雨,要来了。
而她,从不畏惧,走进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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