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丧钟,终于敲响了。
洪武十五年八月,马皇后崩逝。
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铅云,沉沉压在金陵城头,也压碎了洪武朝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假象。宫阙内外,素白一片。哀乐低回,哭声震天,却掩不住权力冰层下裂开的刺耳声响。
灵堂设在坤宁宫正殿。巨大的梓宫停放在正中,香烟缭绕,经幡低垂。太子朱标一身重孝,跪在灵前,身形摇摇欲坠,脸色蜡黄如金纸,每一次叩首都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生命力,被内侍死死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巨大的哀伤和积年的沉疴,正将这个仁慈的储君迅速掏空。
勋贵、宗室、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旁,人人垂首,哀容戚戚。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哀思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常蓝氏跪在命妇队列最前端,一身素缟,银丝被孝帽拢得一丝不苟。她枯槁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石化的冰冷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捻动紫檀佛珠的手指异常缓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串珠子上的裂痕又深了些,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马皇后,这位常家在东宫最后、也是唯一的有力屏障,终究还是倒下了。允熥头顶那片天,彻底塌了。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穿过缭绕的香烟,无声地刺向对面文官队列前列——同样一身素服、低眉垂目、仿佛哀毁骨立的吕氏。那张温婉的脸上,泪痕未干,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毒蛇蛰伏般的松弛与算计。
“皇祖母……呜呜呜……” 朱允熥小小的身影跪在朱标身后不远处,裹在宽大的孝服里,显得更加单薄脆弱。他小小的肩膀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在这肃穆的灵堂里格外刺心。他哭得真情实感,不仅是为了慈爱的皇祖母,更是为了自己彻底失去庇护、坠入无边黑暗的未来。一只冰冷的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边常蓝氏素服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常蓝氏枯瘦的手反手覆上外孙冰冷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过去的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就在这时,吕氏用一方素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恰到好处的悲泣。这细微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吏部侍郎黄子澄,这位浙东清流的急先锋,如同收到信号般,微微抬起了头。他脸上哀戚依旧,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勋贵队列前排的常茂,随即又迅速垂下,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然而,这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压抑在勋贵队列中的怒火!
“黄大人!” 一声炸雷般的低吼骤然响起,打破了灵堂死水般的沉寂!
只见蓝玉猛地踏前一步!他一身素服也裹不住那身彪悍的煞气,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疯虎,死死瞪着黄子澄!巨大的悲痛和连日来的憋屈、对常茂“分功”的怨恨、对文官集团落井下石的狂怒,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皇后娘娘灵前!你贼眼乱瞟什么?!打量谁呢?!” 蓝玉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肃静的灵堂里回荡,震得经幡都微微晃动!“打量老子?!还是打量郑国公?!打量我们这些为大明流过血的武臣?!”
满堂皆惊!
黄子澄脸色瞬间煞白,惊怒交加:“永昌侯!你……你血口喷人!下官……下官只是……”
“只是什么?!”蓝玉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巨大的身躯带着恶风逼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黄子澄脸上,“打量我们是不是也快死了?!好让你们这帮子酸丁骑到头上拉屎?!沈荣那条毒蛇刚被你们丢出去顶罪,现在又想往谁头上扣屎盆子?!嗯?!”
他戟指黄子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腥气:
“老子在捕鱼儿海砍鞑子脑袋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在背后算计这个!构陷那个!皇后娘娘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翻天?!告诉你们!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
“放肆!”
“蓝玉!灵前咆哮!成何体统!”
文官队列顿时炸开了锅,怒斥声此起彼伏!
勋贵队列也一阵骚动,有人惊愕,有人怒视文官,也有人不满地瞪着蓝玉嫌他惹祸。常茂站在蓝玉侧后方,脸上依旧是那副“莽夫”的冷硬,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算计与嘲弄。蓝玉这头疯虎,终于被他撩拨得彻底失控,在皇后灵前,向着文官集团和那隐在幕后的吕氏,发出了最狂暴的咆哮!这把火,烧起来了!
“够了!”
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却如同九幽寒冰般冻结一切的声音,自灵堂最前方响起。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看暴怒的蓝玉,也没有看惊惶的文官。他那双深陷在冕旒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寒潭,缓缓扫过整个灵堂。目光所及,无论是勋贵的骄狂,还是文官的惊怒,都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
蓝玉浑身剧震,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怒火瞬间被冻结!在那双龙目的注视下,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皇帝目光钉在原地的猎物,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按在刀柄上的手颓然垂下,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朱元璋的目光在蓝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情绪,却让蓝玉如坠冰窟。随即,目光移开,落在了同样一身素服、低眉垂目、仿佛被这场冲突惊吓到的吕氏身上。
“清者自清。”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平淡无波,却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有心人的心上!
这西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吕氏强装的镇定!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低垂的眼帘下,瞳孔骤然收缩!
朱元璋不再看任何人,缓缓转回身,对着巨大的梓宫,深深一躬。
灵堂内死寂无声。
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朱允熥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
**扬州,运河码头。**
夜黑如墨,寒风刺骨。
“镇海蛟”张魁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盐引壹号”宽厚的船头。这艘常昇旗下最大的盐船,吃水极深,船身粗壮,此刻却如同陷入狼群的巨兽。
码头西周,数十艘打着漕运总督府旗号、悬挂“巡检”灯笼的快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盐引壹号”死死围在核心!火把跳跃,映亮了一张张官差冰冷而贪婪的脸孔。刀枪出鞘,弓弩上弦,肃杀之气冻结了河面的薄冰。
“张魁!漕运总督府严令!彻查所有盐船夹带!立刻停船!接受盘查!” 一个穿着巡检官服、獐头鼠目的汉子站在快船船头,声音尖利。
张魁豹眼圆睁,虬髯戟张,声如洪钟:“放你娘的屁!老子的船,挂的是常家‘双戟’旗!运的是官盐!有盐引为凭!何来夹带?!漕运总督府的规矩,什么时候管到两淮盐运司的头上了?!”
“规矩?”那巡检官发出一声冷笑,眼神贪婪地扫过“盐引壹号”吃水极深的船身,“总督府接到密报,尔等船底藏有大量违禁铁器、火药!意图资敌!管你是哪家的旗,今日不搜,休想离开!” 他一挥手,“上!给老子搜!”
几条快船上的官差如狼似虎,抛出飞爪,就要强行登船!
“谁敢?!”张魁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船头甲板上,数十名常家豢养的彪悍盐丁霍然亮出雪亮的腰刀和劲弩!弓弦绷紧的吱嘎声令人头皮发麻!
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运河下游方向,陡然亮起一片刺目的火光!
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撕裂了沉沉夜幕!
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号角声,自火光中隆隆传来!紧接着,是整齐划一、如同踏碎冰河的战靴踏步声!
“燕山卫!奉王命!巡河缉盗!闲杂人等——退避!”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金铁之音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河面上!
只见数十艘体型庞大、船身包铁、悬挂着狰狞“燕”字大旗的楼船战船,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劈波斩浪而来!船头甲板上,甲胄鲜明的燕王府卫军肃立如林,刀枪如雪!为首一艘楼船上,燕王府长史葛诚按剑而立,面色冷峻如铁!
漕运巡检船上的官差们瞬间面无人色!那獐头鼠目的巡检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抖如筛糠!燕王朱棣!这位坐镇北平、手握重兵、连陛下都忌惮三分的藩王,他的战船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扬州运河?!
葛诚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扫过漕运的巡检船队,最后落在“盐引壹号”船头张魁身上,声音洪亮,不容置疑:
“常家盐船,奉王命承运北平军需官盐!沿途州府,一体放行!敢有阻拦、盘查、滋扰者……”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首指漕运巡检船队,声音陡然转厉,杀气冲天:
**“以资敌论处!格杀勿论!”**
“呛啷啷——!”
燕山卫将士刀剑齐出!冰冷的寒光映着熊熊火把,杀气凛然!
漕运巡检船队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瞬间大乱!官差们面无人色,纷纷弃了飞爪,掉转船头,仓皇逃窜!那巡检官更是连滚爬爬缩回船舱,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张魁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虬髯抖动,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河面冰屑簌簌落下!他对着葛诚的方向,重重一抱拳!随即转身,对着舵手一声炸雷般的咆哮:
“升满帆!起锚!”
“目标——琉球那霸港!”
“全速前进——!”
巨大的“盐引壹号”如同挣脱枷锁的巨兽,在燕山卫战船的“护送”下,撞开浮冰,犁开墨黑的河水,向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向着那点飘摇的“星火”,破浪前行!
**星火据点,磐石堡船坞。**
海风带着咸腥与硝烟的气息。巨大的船坞内,灯火通明。被龟背屿海战重创搁浅的“飞鱼号”、“海鹰号”哨船如同两条搁浅的巨鲸,船体上狰狞的破洞触目惊心。
常森脸色依旧苍白,裹着厚厚的裘皮,坐在一张铺了厚厚毛皮的竹椅上,胸口缠裹的麻布还渗着淡淡的血痕。但他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船坞深处。
那里,一门炮身粗短、造型怪异、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巨炮,正被数十名匠户和疍民小心翼翼地吊装到“怒涛号”沉没后新建成的、体型更为庞大的“镇海号”战船船首!
这巨炮,正是常昇盐船突破封锁、历经波折送达的——红夷巨炮的仿制品!
图纸是据点匠户根据费罗遗留的草图、结合被劫持前“听涛”影子冒死拓印的部件尺寸,加上常昇送来的精铁和匠人,在常森重伤昏迷期间,由马三保主持,夜以继日赶工铸造而成!
“角度!再调半寸!” 马三保清越的声音在嘈杂的船坞中异常清晰。他攀在脚手架上,浑身沾满油污,稚气的脸上满是专注与沉稳,指挥若定。汗水顺着他沾满煤灰的额角流下,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白痕。
巨大的炮身在滑轮组和绞盘的牵引下,缓缓移动,最终稳稳嵌入特制的炮架基座,发出沉闷的契合声。
“成了!”
船坞内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常森挣扎着想起身,却被旁边的老匠户死死按住:“三爷!您不能动!”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听涛”探子连滚爬爬冲进船坞,声音带着极度的兴奋与惊悸:
“三爷!找到了!找到费罗和那几艘鬼船了!他们藏在……藏在琉球东北方‘鬼哭礁’的迷宫里!借着暗流和礁石藏身!我们的哨船……被他们用那种短铳打回来了!折了三个兄弟!”
常森眼中血光爆闪!龟背屿的血仇!据点暴露的危机!兄弟的命!
他猛地推开老匠户,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扶着竹椅的扶手,硬生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在船坞的灯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指着那门刚刚安装就位、散发着冰冷杀气的红夷巨炮,声音嘶哑,却如同出鞘的战刀,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备船!”
“起锚!”
“目标——鬼哭礁!”
“老子要用这红毛鬼的炮……”
常森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一字一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轰碎他们的骨头!送他们下海喂王八!”**
**坤宁宫灵堂。**
哀乐低回,香烛将尽。
朱元璋缓缓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巨大的梓宫。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转身,在无数道或敬畏、或恐惧、或算计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殿外。
经过常蓝氏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冕旒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一句低沉得几乎被哀乐淹没、却如同冰锥般刺入常蓝氏耳膜的话,清晰地响起:
“常卿……”
**“好自为之。”**
话音落,脚步未停。明黄的背影穿过素白的灵幡,消失在殿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常蓝氏枯坐在蒲团上,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那颗布满裂痕的珠子,“咔”的一声轻响,终于彻底崩碎!细小的紫檀碎屑,从她枯瘦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灵前惊涛犹在耳,盐海烽火己连天。
星火孤悬怒海上,刀锋淬血待出鞘!
破局的惊雷,己在九霄之上,蓄满了撕裂苍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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