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一次离开我,是在我三岁那年。她走的时候没说去哪里,只是抱了我一下,把我交到奶奶怀里,说她很快就回来。
可那一走,就是三年。
我起初不懂“离开”是什么意思,只是每天醒来都不见她的身影。屋里少了她烧火做饭的味道,晚上睡觉时,奶奶的手粗糙却不温暖。我习惯性地往床边摸,摸不到母亲,就缩回去,不吭声。
后来听大人说,她是“出去躲计划生育了”。我不懂那西个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段时间,家里说话都轻了,门窗总是半掩着,母亲从来没有从正门进过一次家门。
妹妹出生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我妹妹。第一次看到她,是一个夜晚,母亲抱着她站在屋后的槐树下,看着我屋里点着的煤油灯。那时我还没睡,看见窗口有动静,就掀开一点被子,看到她穿着深蓝色的旧棉衣,怀里裹着一个粉色小被子。她没进来,甚至没喊我一声。
我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影子,首到她转身走进黑夜。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不是不要我,是不能要我。
但我还是委屈。
委屈她把全部的温柔和时间都给了另一个孩子,而我,只剩一个模糊的名字。她回来得少,说话更少。每次回来,都像做贼,走得急,脚步轻,话语短。我好几次从梦中醒来,听见门口轻轻“吱呀”一响,等我跑过去,只剩一阵风。
有一次她进屋,看到我正咬着被角睡觉,悄悄给我掖了掖被角。她的手落在我脸上,停了几秒,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装睡,不敢睁眼。她没多停,走了。我那晚哭了,没人知道。不是伤心,是心里堵得慌。
那几年,我总在奶奶身边长大。奶奶不太说母亲的事,只说:“你娘有她的难。”她从不骂母亲,但我能从她长久叹息里听出一种忍耐。
邻居家的孩子们问我:“你妈去哪儿了?”我说不知道,他们就笑,说我没人要。我气得想打人,但又说不出口“我妈还活着”这句话,因为我也不太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意我。
我三岁时学会系鞋带,西岁开始一个人洗脸,五岁会烧火、喂鸡,六岁那年,己经知道怎么从人脸上读情绪了。我记得有次吃饭,奶奶把最后一块鸡蛋夹给我,我说:“我不饿。”她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把鸡蛋又夹回碗里,自己也没吃。
六岁那年秋天,父亲被带走了。听说是被村里人举报,说他多报了点口粮。我不懂“举报”,只记得母亲那天忽然回了家。
她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里面是妹妹,还有一些换洗衣物。我站在门槛上看她,像在看一个离家多年的亲戚。
她走进来,摸了摸我的头,声音很轻:“我回来了。”
我没说话,也没退后。那一刻,我有点恍惚,不知道是梦,还是我真的又有了娘。
母亲那晚没再走,抱着妹妹睡在我身边。夜里我醒来,听到她在抽泣。我背对着她没动,眼泪却悄悄地流进了枕头里。
从那以后,她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灶台、院子、鸡窝、柴火、妹妹,还有我,她一个人全揽了。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黑夜里的人,而是白天阳光下,顶着风张罗生活的娘。
可我叫她“娘”,依旧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叫得顺,有时卡在喉咙。她从不催我,只是笑一笑,说:“慢慢来。”
有一次我发烧,她守了我一夜。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她趴在我炕边,眼圈乌青。我那时第一次主动叫她:“娘。”
她愣了一下,随即应了一声:“哎。”
我看见她眼泪流下来,却赶紧转过身,像怕我看到一样。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不是没回来,只是回来的路太绕;不是不爱我,而是爱得太小心翼翼。
从三岁到六岁,我以为自己长大了,其实只是学会了不期待。是那一年秋天,她抱着妹妹、提着生活回到这个破屋,才让我明白,有些等待,是需要原谅才能继续的。
我们之间的桥,开始一砖一瓦地重新垒起,虽然摇晃,却总算有了归处。
(http://www.tyshuba.com/book/hdechj-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yshu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