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秋，工地加紧赶工期。
整个板房区弥漫着水泥、焊渣、汗水与烟草味，工头骂人比平时凶了三分，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得集合干活。砖搬得一摞摞高，我站在一堵半砌起的墙旁，手里攥着抹子，墙灰顺着手腕往下淌。干活久了，身上像裹了一层硬壳，连皮肤都不再有知觉。
那天午休，太阳正毒，大家缩在板房里眯觉。我没睡，坐在墙边的阴影里发呆。
我摸出一块红砖，把它稳稳地叠在新砌的一面墙上。然后从裤兜里抽出那支铅笔，是我临走前偷偷带出来的，短得几乎握不住。我在砖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王××”。
不是潦草涂鸦，而是认真地刻下去。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或许哪天工地拆了，那砖也就碎了；或许谁都不会注意这小小一块砖上的字。但那一刻我特别想留下点什么——在这陌生城市的角落，在这座没人记得我们名字的工地上。
那年我十西岁，在村里是个“不爱念书”的问题少年；在工地，是个“力气不错”的小工；在家，是那个“长得越来越像他爸”的儿子。
可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工地上没人问这些。大人们只在乎你今天抬了多少袋沙，干活快不快，有没有偷懒。
只有砖墙听我说话，听我把名字刻进去。
李哥走过来看了一眼，笑着摇头：“你这是给自己立碑？”
我咧嘴：“怕别人忘了我。”
“没人记得咱们。”李哥丢下一句话，走远了。
但我不甘心。
那天下午，我开始注意每一块我亲手砌的砖。
不是为了效率，而是因为它们像是我唯一能掌控的事物。我小心地刮平灰浆，对准缝隙放砖，把一块块砖砌得平整密实。别人都笑我是个细致的怪胎，我却一砖一瓦砌着自己的坚持。
晚上吃完饭，我又跑到那堵写了名字的墙前。
天色己晚，工地只剩几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我摸着砖上的名字，它没擦掉，也没模糊。我蹲在那里很久，想着远方的家，母亲是否又在念叨我；父亲是否己经回了村。
我在这堵墙上，写下名字，也写下对未来一点点的幻想。
后来很多年我搬了很多地方，做过很多工种，但我总记得那堵墙。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留下”自己。
不再是跟着别人走，也不是随波逐流，而是，我开始想，在世界上，占一个位置。
哪怕只是工地一角，一块砖的位置。
哪怕——只是让自己，别被忘了。
工地的生活单调重复，只有这一块砖带给我一些意义的错觉。第二天中午，工头骂了一通人，砌砖的小许放错了线，被罚了三十块。我忽然想，如果哪天我不在这儿了，谁会知道那堵墙上写着一个少年短暂的梦？
我把这件事悄悄讲给了李哥听。他抽着烟笑着说：“你啊，以后就是个写书的料。”
我没吭声。那天夜里，我趁着别人睡着，又写下了几行字：
“我来过，14岁。干得不算慢，砌得不算差。”
“希望有人记得。”
“哪怕不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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