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的世界彻底变了。
秋天刚过,冬天就像突然跌进屋里。那是个格外冷的冬日,冷得土地都裂了口,连牛都懒得出圈。
我记得那天晚上,奶奶把我带回家时,一反常态没吱声。屋里没开灯,母亲裹着破旧的棉被,脸朝着墙,背影看起来又瘦又小。我小声问:“娘呢?”奶奶没回,声音像被冷风吹碎了。
我是在第二天才知道带着妹妹出去了。
因为她的哭声尖锐又急促,从母亲怀里传出来,像是要把这个沉闷的家撕开一个口子。母亲的脸憔悴得厉害,眼圈黑得像抹了炭。她一边哄着妹妹,一边轻轻拍着她后背,嘴里念叨着:“别哭,别哭,有人听见就麻烦了。”
那时候,村里计划生育抓得紧。谁家多了孩子,轻则罚钱,重则大人被拉去“学习班”,孩子有的被送人,有的……没人敢说。
我听奶奶小声和邻居说过:“这年头,生个孩子像做贼。”
母亲生妹妹时父亲正好“出了事”——大人们从来不肯说清楚,只说“被人告了”,又说“被带走了”,我知道,他是进去了。那天之后,家里像被抽掉了梁柱,天塌了一块。
母亲要照顾刚出生的妹妹,也要应付不定时来敲门的计生干部。她不敢让我哭,不敢让妹妹哭,更不敢让自己有眼泪。有人敲门的瞬间,她就把妹妹抱进被窝,把我按在被子里,小声说:“别出声,千万别动。”
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感到“害怕”这个词有了实感。
不是怕黑,也不是怕打,而是怕门口那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怕窗外传来的脚步,怕自己多说一句话就会惹祸上身。
白天,母亲很少离开那个炕角,妹妹贴着她的胸口,脸小得像桃核。她睡时总是不安分,一惊一乍。母亲几乎没法闭眼,眼底像涂了墨汁。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乖一点,别哭,再哭就没命了。”
她是说给妹妹听,也像是在求自己命运网开一面。
我那个年纪,什么也做不了。帮不上忙,也不敢乱动。
但我开始学会看事——比如,什么时候母亲的眼神是慌的,什么时候是麻木的;比如,哪个邻居爱打小报告,哪天来的人穿皮鞋,脚步沉,说明是“上面的人”;比如,妹妹的啼哭该怎么捂住,棉被压得太紧,她喘不过气,太松又怕被听见。
那个冬天,我学会了安静。
我开始会自己热剩饭,知道晚上要把灶膛的火慢慢添,不让烟冲上屋顶。奶奶白天去地里干活,家里就是我和母亲,还有那个总在啼哭的妹妹。
但我从未恨过她。
有时候,我甚至偷偷把手伸进被窝摸摸她的小脸。她的皮肤滑嫩嫩的,眼睛闭着时像两粒黑豆。我不懂她的未来会是什么,但我知道,从她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我们谁都不能回头了。
母亲有时会抱着她,对着窗外发呆。她不说话,但眼神飘得很远,好像在盼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指望了。
我有时想问父亲的事,却总咽回去。奶奶说,男人的事我们不懂,等长大了自然知道。
那一年,我六岁多,父亲入狱,母亲守家。我站在冬日的院子里,踩着结冰的水坑,觉得天特别高,风特别硬,心特别静。
妹妹继续哭,哭声穿过墙缝,像一根根细线,缠在这个家每个人的心上。
但从那以后,她就是我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就像寒冬里的一团火,不够热,却让我不再孤独。
(http://www.tyshuba.com/book/hdechj-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yshu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