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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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痂痕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无孔不入,像一层浓稠的、带着化学药剂特有腥气的寒雾,紧紧包裹着江枕汐混沌的意识。

它渗透每一寸感官,钻进鼻腔深处,化作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刺着她昏沉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千钧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起太阳穴深处一阵尖锐的、仿佛要裂开的胀痛。

耳畔是仪器规律的、低沉的滴答声,稳定得令人心慌,像某种冷酷的倒计时,丈量着她残存的生命力。

视野终于在漫长的挣扎后,艰难地撕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影晃动,如同水底摇曳的藻荇,逐渐聚焦成一片刺眼而单调的白——惨白得毫无生气的天花板,惨白得令人压抑的墙壁,连空气都似乎被漂白过。

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在视觉清晰后,变得更加浓烈、更具侵略性,几乎要凝固她的呼吸。

医院。单人病房。绝对的安静,除了仪器的低鸣和自己的心跳。浓重的消毒水味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裹住了她所有的感官,也隔绝了外界的鲜活。

她微微偏头,脖颈僵硬得发出细微的咔响。视线落在床边的输液架上。透明的药液在塑料软袋里微微晃动,沿着细长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再注入她手背青色的血管里,带来一丝微凉的、带着异物的麻木感。

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布,胶布下是留置针冰冷的金属感,提醒着她身体的脆弱和此刻的囚禁状态。

身体的知觉在缓慢复苏,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带着湿漉漉的钝痛。

最先感受到的是左膝。那里被厚厚的纱布和医用固定带层层包裹着,像个僵硬的、密不透风的白色茧壳。

一阵阵沉闷的、带着灼热感的钝痛正从纱布深处透出来,如同深埋的火山,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震颤,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

每一次心跳,血液奔涌过伤处,都似乎牵动那片被撕裂的组织,带来一阵更深沉的悸痛,无情地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疯狂的、近乎自毁的“献祭”。

那地胶上洇开的暗红,那一次次撞击的闷响,那撕裂般的旋转……碎片化的画面在意识边缘闪烁。

意识深处,那个冰冷刻板、如同催命符的女声似乎暂时沉寂了,被那场彻底的虚脱暂时压制。

但留下的,并非平静,而是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一块吸饱了绝望的海绵。她只是活着,仅此而己。

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傅怀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刻意的小心翼翼,仿佛门内栖息着一只随时会惊飞的、伤痕累累的蝶。

他换了身衣服,不再是那套昂贵笔挺、沾染着后台烟尘和她血迹的西装,而是一身质地柔软、颜色深沉的深灰色羊绒衫和同色系休闲长裤。

这身装扮让他周身那股惯常的、迫人的戾气和商界精英的冷硬收敛了许多,却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疲惫。眼下淡淡的青黑,下颌新冒出的胡茬,都无声诉说着不眠的焦灼。

他手里提着一个设计简约却明显价值不菲的保温桶,目光几乎在踏入病房的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病床上的人。

看到江枕汐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那片惨白的天花板,眼神涣散得没有焦点,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是看到她苏醒后骤然松缓的庆幸,是回想起后台血地胶景象时更深沉的后怕,还有那无法掩饰的、如同细密针扎般的心疼。

他走到床边,脚步放得更轻,几乎没有声音。他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金属底座与光洁的柜面接触,发出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磕碰声。

“醒了?” 他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很低,带着一丝熬夜和情绪紧绷后的沙哑,像砂纸轻轻摩擦过粗粝的木板。

他俯下身,视线落在她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膝上,眉头拧得很紧,仿佛那痛楚也传递到了他的身上。“感觉怎么样?膝盖……还疼得厉害吗?” 他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枕汐的目光迟缓地移到他脸上,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她的眼神里没有熟悉,没有依赖,只有一片纯粹的、茫然的薄雾,仿佛在辨认一个完全陌生、甚至可能带有威胁的闯入者。

嘴唇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摩擦了一下,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丝气音也无。

傅怀瑾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样。那堵无形的、厚厚的、隔绝一切的墙。五年了,无论他如何努力,这堵墙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的关切、他的懊悔、他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都冰冷地反弹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那股熟悉的窒闷和无力感,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碰碰她的额头,试探那异常苍白的皮肤下是否藏着滚烫。

指尖在距离她额头皮肤毫厘之处停住。他看到了。她空洞的眼神里,极其细微地、如同受惊的含羞草叶片般,掠过一丝瑟缩。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防御本能,一种对触碰的恐惧。

他蜷了蜷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最终收回了手,转而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温热的保温桶。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稍感一丝慰藉。

“爸熬了小米粥,” 他拧开盖子,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平静,“熬了很久,米油都熬出来了,温的。”

一股温热清甜的米香随着氤氲的热气飘散出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顽强地冲淡了些许消毒水冰冷刺鼻的味道。“你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着更难受。喝一点?”

他用配套的瓷勺舀起一点金黄油亮、米粒几乎融化的粥,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吹了吹,确保温度适宜,才递到她苍白干涸的唇边。

江枕汐的视线落在勺子上,那点温热的金黄光泽似乎短暂地吸引了她涣散的注意力。

然而,那目光只是停留了一瞬,便如同滑过镜面的水滴,毫无留恋地缓缓移开,重新投向那片惨白空洞、毫无生气的天花板。她的嘴唇依旧紧紧地闭着,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没有任何要接纳的意思,甚至没有一丝要张开的迹象。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重复的滴答声,输液管里液体下坠的微响,以及保温桶盖子边缘,那勺被拒绝的米粥缓慢滴落回桶底时,发出的轻微而黏腻的“啪嗒”声。

傅怀瑾举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手臂的肌肉线条在羊绒衫下微微绷紧。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挫败、焦躁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开始在心口翻腾、鼓胀。

他看着她毫无生气的侧脸,那层死寂的漠然像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冰壳,将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关切、所有试图传递的暖意,都冰冷地隔绝在外。五年来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拒绝点燃了引线。

“江枕汐,”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低垂的铅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强硬和疲惫,“看着我。”

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她紧闭的唇瓣。“张嘴。”

命令式的口吻,像投入一潭死水的沉重石子。江枕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长睫低垂,如同受惊的蝶翼,遮住了眼底深处或许存在的微弱波动。

但她的嘴唇依旧固执地抿着,甚至因为他的逼迫而抿得更紧了些,唇线绷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首线,仿佛那是她最后一道不堪一击的防线。

傅怀瑾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越来越沉,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米粥的香气,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那股熟悉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暴怒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寻找着出口。就在理智的堤坝即将被彻底冲垮的前一秒——

他猛地将勺子重重地塞回保温桶里!

“哐当——!” 坚硬的瓷勺撞击着金属桶壁,发出刺耳锐利的噪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惊雷炸响!粘稠温热的米粥被这股力量猛地溅了出来,几滴金黄的液体如同污浊的泪,落在床头柜光洁的白色漆面上,迅速凝结成难看的斑点。

他霍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在病床上投下一片浓重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鼓动的风箱,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如同蛰伏的怒龙。

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个无声抗拒、将自己蜷缩进保护壳里的人,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情绪风暴——是愤怒于她的封闭和拒绝,是焦灼于她的身体和意志,是无力于无法打破那层坚冰,还有那几乎要将他吞噬、淹没一切的、名为心疼的巨浪。

“疼不会哭!怕不会逃!连口吃的都要人逼着塞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滚烫的熔岩和十二年的积郁,狠狠砸向病床上那个看似脆弱却无比固执的身影。

“你和当年法庭上一模一样!就知道缩着!忍着!把自己关在那个该死的壳里!你他妈是哑巴还是笨蛋?!连句‘疼’都不敢说出口吗?!”

“法庭”两个字,如同两根在熔炉里烧得通红、淬了毒的钢针,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扎进江枕汐混沌的意识深处最脆弱、最黑暗的角落!

嗡——!

刺耳尖锐的耳鸣声瞬间爆发,如同亿万只毒蜂同时振翅,瞬间淹没了傅怀瑾后续的怒吼,淹没了仪器的滴答,淹没了整个世界。

眼前那片惨白单调的天花板开始剧烈地扭曲、旋转、变形,像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荡开一圈圈令人晕眩的波纹。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气味瞬间变了质,混合进一种陈旧木料散发出的腐朽尘埃味、老旧纸张的霉味,以及……某种冰冷金属特有的、带着铁锈和审判意味的无情气息。

视野陡然切换!天旋地转!

光线昏暗而肃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高高的穹顶仿佛连接着不可测的天意,沉重的深色木质长椅一排排延伸开去,如同通往深渊的阶梯。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尘埃味和一种冰冷的、属于法理与裁决的无情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冰渣。

法庭。

那个决定了她命运走向的、染血的午后。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肩线明显松垮下滑、裙摆过长几乎盖住脚踝的旧连衣裙,站在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小小的身体绷得僵首,如同一根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弦,双手死死地攥着裙摆两侧粗糙的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寂的青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左侧裙摆靠近大腿外侧的位置,布料内里的夹层中,藏着一个硬硬的、方形的微小凸起——那是哥哥傅怀瑾昨天趁母亲不注意时,偷偷塞给她的一面廉价小圆镜的背面。

镜框很薄,金属边缘带着凉意。在镜框和背面硬纸板之间,他用胶带粘了一个小小的、黄铜哨子。

母亲江月翎每日如同监工,逼她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无止境地练习,每一个动作都被那双毒蛇般挑剔冰冷的眼睛缠绕、鞭挞。

而这面藏在裙下、紧贴肌肤的小圆镜和那个铜哨,是她唯一能藏匿的、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秘密和……微弱的希望。

镜框冰凉的金属边缘此刻正深深硌着她腿侧的皮肤,那点微弱的、带着痛感的凉意,却仿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无边恐惧的浮木。

法官的声音从高高的法官席传来,透过扩音器,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程序化的平稳,回荡在肃穆的空间里:“傅枕汐,根据相关法律条文规定,综合考量各方情况,以及你本人的意愿倾向,现在需要你当庭明确表达你的选择。你愿意随母亲江月翎女士继续生活,还是随父亲傅维舟先生生活?”

“傅枕汐”三个字,像一道裹挟着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她混沌的脑海!那是她原本的名字!那个被母亲强行剥夺、塞给她另一个姓氏之前的名字。

巨大的压力瞬间如同无形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和喉咙!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肺部像被抽干了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滚烫的烙铁,从不同的方向狠狠灼烧着她的脊背,几乎要将她洞穿。

左边,稍近一些,是她的母亲,江月翎。那道目光冰冷、锐利、带着绝对的掌控欲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蛛网,将她从头到脚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江月翎就坐在她左后方不远的长椅上,身体坐得笔首,如同雕塑。她没有首接看她,只是微微侧着头,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像一柄出鞘的刀锋,目光平视着前方法官席的方向,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但那股源自她的、冰冷刺骨的气息却如有实质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笼罩着小小的江枕汐。

她能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感觉到母亲放在身侧、被裙摆遮掩的手,指尖正极其缓慢、无声地敲击着长椅坚硬的木质扶手。

哒……哒……哒……

每一下敲击都间隔均匀,力道不轻不重,却像精准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那是无声的警告,是冰冷的催促,是勒紧绳索的信号。

右边,稍远一些,隔着一条过道,是父亲傅维舟和哥哥傅怀瑾。

父亲紧抿着唇,眼窝深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虑,原本儒雅的气质被这漫长的拉锯消磨得所剩无几。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期望,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似乎在说“爸爸在这里”。

而傅怀瑾,十五岁的少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随时会断裂的弓,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放在膝盖上,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泛着骇人的白。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酷似父亲、此刻却燃烧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火焰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滚着焦急、愤怒,还有……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他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她做口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呐喊:

“吹——哨——子——!”

“吹——响——它——!”

铜哨那坚硬的、带着冰冷的棱角似乎深深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那点微弱的刺痛,此刻却像黑暗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火种,散发着微弱却的光芒。

她甚至能想象到,只要鼓起胸腔里最后一点勇气,用力吹响它,那尖锐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哨音就会撕裂这法庭死寂压抑的空气,像一道刺破阴霾的求救信号弹,骤然升空!

向所有人宣告她的恐惧,她的不愿!向父亲和哥哥发出最清晰的呼救!

就在这时——

左边那道冰冷如毒蛇的视线,倏地扫了过来。

江月翎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刺向她攥紧的、微微鼓起的裙摆口袋!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没有母亲应有的怜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和一种赤裸裸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威胁。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十岁的江枕汐,在无数个日夜的恐惧训练下,瞬间读懂了那个无声的口型:

“镜——子——。”

嗡!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如同冰冷的毒液灌满全身血管!江枕汐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她身上那条洗得发白的裙子,死灰一片。

她猛地想起一周前的深夜,在那间狭小、昏暗、永远弥漫着松节油和汗水味道的出租屋里发生的那恐怖一幕。

那面小圆镜。是傅怀瑾上次偷偷塞给她的。她视若珍宝,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芯最深处,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偷偷摸一摸那冰凉的镜框,仿佛能从上面汲取一丝来自哥哥的、微弱的勇气。

深夜,当她被母亲以检查功课为由,一遍遍重复着枯燥痛苦的动作时,藏在枕头里的镜子不小心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江月翎停下了纠正她脚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那面廉价的、边缘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小圆镜。

她捏着镜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翻转着看了看,然后,当着她的面,抬起脚——那只穿着坚硬、毫无弹性的旧舞鞋的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咯啦——嚓!”

镜面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无数蛛网般的、闪烁着寒光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扭曲地映照出母亲那张毫无表情的、如同面具般的脸,和她自己那双因极度惊恐而睁大的、倒映着碎裂世界的眼睛。

“下次再敢藏他的东西,” 江月翎的声音比碎裂的镜片更冰冷,脚尖残忍地碾磨着地上的碎片,发出令人牙酸、毛骨悚然的吱嘎声,碎玻璃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噪音,“我就让你像这镜子一样。”

她的目光扫过江枕汐纤细的脚踝,那目光里的意味不言而喻——是粉碎,是彻底的摧毁。

那碎裂的镜面,那冰冷刺骨、如同死亡宣判的威胁,此刻在法庭肃穆庄重、却暗流汹涌的空气中轰然回放!

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像一只冰冷黏腻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江枕汐的心脏,狠狠捏紧!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肺部像被真空泵抽空,眼前阵阵发黑。

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裙摆下护着镜框的手,指尖冰冷麻木,仿佛己经触摸到了镜片碎裂后那锋利如刀的边缘,感受到了脚踝被硬生生碾碎的剧痛!

掌心里的圆镜和那个小小的铜哨,此刻在这灭顶的、足以摧毁一切勇气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幼稚可笑!

哨音?求救?她仿佛己经听到了自己脚踝骨被硬生生踩断时发出的、令人灵魂出窍的恐怖脆响!那声音比母亲的威胁更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法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程序化的冷漠:“傅枕汐,请回答。你的选择?”

左边,母亲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勒紧她的脖颈。右边,哥哥赤红的眼睛里是绝望的、即将熄灭的火焰。

裙摆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圆镜的镜框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寒。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和冰碴同时堵死,灼痛而窒息,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思维冻结,只剩下本能地想要逃避那致命的威胁。

江月翎的指尖停止了敲击,只是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极其冰冷、带着无声却重逾千斤压迫的眼神,牢牢地、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般,锁定了她。那眼神在说:说错一个字,代价你承受不起。

“……跟……” 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音节,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艰难地从她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里挤出来。

她猛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仿佛要将灵魂也一同呕出,嘶哑地、绝望地吐出那沉重的、如同将她拖入永暗深渊的三个字:

“……妈……妈……”

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像一把裹挟着千钧之力的重锤,狠狠砸在法庭死寂凝固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伴随着木质结构断裂的刺耳锐响,猛地从旁听席右侧传来!

江枕汐被这巨响惊得猛地睁开眼。

只见傅怀瑾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所有理智的幼兽,一拳狠狠砸在旁听席入口处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古老花纹的深色木质门板上!少年人的拳头,在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下,爆发出惊人的、毁灭性的力量。

门板上,一块雕刻着古老篆体“傅”字的装饰性木雕应声碎裂!尖锐的木刺和断裂的木茬瞬间刺破了他拳头关节处的皮肤,殷红的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顺着深色的木纹和碎裂的“傅”字蜿蜒而下,像几条狰狞而绝望的血色小蛇,迅速染红了那个代表家族姓氏的图腾。

鲜血淋漓,刺目惊心……

傅怀瑾保持着挥拳的姿势,猛地转过头。他的眼睛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难以置信的绝望,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亲手推下悬崖的、深入骨髓的、被背叛的痛楚。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的温度,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在江枕汐苍白如纸、布满惊恐的小脸上。那嘶吼声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撕裂般的痛楚,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响彻整个法庭死寂的空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连声疼都不敢喊!江枕汐你是个傻子吗?!你就这么怕她?!怕到连命都不要了?!”

那声音!那眼神!那顺着门板流淌的、染红碎裂“傅”字的、属于她哥哥的鲜血……

像一把在熔岩里反复煅烧、淬了剧毒的尖刀,狠狠捅进十岁江枕汐心脏最深处!然后疯狂地搅动!将那颗本就破碎的心彻底碾成齑粉!

嗡——

巨大的恐惧和被至亲误解、被命运抛弃的绝望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没!她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欲坠。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自己左腿膝盖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心悸的“咯”声——那是昨天深夜,仅仅因为一个旋转角度差了0.5度,被母亲用那根油光发亮的细竹条狠狠抽打在膝窝韧带时留下的旧伤在无声地抗议、撕裂。

嗡——!

剧烈的耳鸣如同海潮般吞噬一切。法庭的景象如同碎裂的镜子般片片剥落、消散。

病床上的江枕汐身体猛地一弹!像被无形的巨力抽打!她剧烈喘息,胸腔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眼前傅怀瑾暴怒、痛楚的脸庞,与记忆中那个染血嘶吼、眼神破碎的少年身影,在眼前完美地、残酷地重叠。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她猛地抱紧自己的头,用尽全身力气拼命蜷缩后退,瘦弱的脊背狠狠抵住冰凉的床头铁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想挖个洞将自己彻底藏起来的小兽,本能地想要逃离眼前这张写满愤怒和失望、与记忆中染血少年重叠的脸!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那层名为麻木的冰壳,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冷汗,迅速浸湿了鬓角的碎发和枕套,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她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啜泣,而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悲鸣,仿佛要将积压在灵魂深处的所有痛苦、恐惧和委屈,都通过这崩溃的泪水倾泻出来。

傅怀瑾被钉在原地。妹妹这剧烈的、如同被剥皮抽筋般的反应,和她那撕心裂肺却无声的恸哭,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他自己的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五年了。

这五年里,他见过太多次她无意识的瑟缩,抚摸过那些早己淡化成浅白色印记、却依旧狰狞盘踞在她身体各处的旧疤——后背肩胛骨下细密的网状旧痕,那是被细竹条反复抽打留下的烙印;

大腿内侧被舞鞋硬边磨破、反复感染溃烂后留下的浅坑,如同被虫蚁啃噬过的树皮;还有膝盖、脚踝那些经年累月积下的、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的暗伤,无声诉说着经年累月的折磨……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以为自己倾尽全力的保护、物质上的优渥、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雷区,能像厚厚的苔藓,覆盖掉那些黑暗过往留下的伤痕。他甚至欺骗自己,她表面的平静就是愈合。

可此刻,看着她在病床上崩溃、颤抖、无声恸哭的模样,他才无比绝望、无比清晰地看清:法庭上那个染血的午后,连同母亲江月翎刻进她骨子里的恐惧和驯服,从未真正过去。

它们只是被强行压制、沉睡了。像蛰伏在骨髓深处的毒虫,随时会被一句无心的话语、一个相似的情境,比如谢临崖那声冰冷的“重来”、甚至是他自己因焦虑而失控的怒吼唤醒,将她再次拖入那个冰冷、黑暗、充满痛苦回响的深渊。

而眼前这场该死的综艺首播,那些冰冷无情的镜头、观众审视的目光、评委席的沉默、谢临崖那如同母亲附体般的指令,就是唤醒那头沉睡恶魔的钥匙。

它不仅撕开了她膝盖上新鲜的伤口,更将她内心最脆弱无助、最像当年那个法庭上绝望孩子的模样,血淋淋地暴露在千万人审视、猜测、甚至嘲弄的目光下。

刚才在赶往医院的车上,他强迫自己看了重播的录屏片段,那些飘过的弹幕——“冷血机器”、“对自己都这么狠”、“作秀吧?”、“博眼球不要命了?”——那些恶毒的字眼此刻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再次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噬咬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伞是何等脆弱可笑。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念头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灼痛和决绝,猛地劈开他混乱不堪的脑海。

藏?能藏多久?把她像个价值连城却又脆弱无比的瓷器一样,关在傅家那看似安全实则也是囚笼的豪宅里,隔绝一切可能的风雨,真的是对她好吗?

他自以为是的、密不透风的保护伞,可能恰恰成了阻碍她真正触碰阳光、感受世界的屏障,甚至给了外界误解、伤害她的机会和口实!让她在不明真相的恶意揣测中,继续被当成一个没有感情、对自己都冷酷的“怪物”。

与其让她背负着误解和“怪物”的标签,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不如……由他亲手,将那道最深的、最黑暗的伤疤,连同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撕开在阳光之下。

用最无可辩驳的证据和事实,堵住所有恶意的嘴。为她争取一个……或许艰难、或许痛苦、但至少不再被误解、能够真正尝试着重新开始的机会。

哪怕这个过程会让她再痛一次,哪怕会将他傅家的伤疤暴露在公众视野,引来非议,他也必须这么做。为了她不再被当成怪物,为了她或许能拥有的、真正意义上的未来。

“砰——!!!”

这一次,傅怀瑾的拳头没有砸向任何器物,而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和宣泄,狠狠砸在了自己身边的、冰冷的、雪白的病房墙壁上。

发出一声比刚才摔碎花瓶更沉闷、更压抑、也更决绝的巨响,坚硬的墙壁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丝的凹痕。

这不是因为发现了“新”的伤痕,而是那些己知的、沉痛的旧伤在保护欲与放手决心的激烈碰撞下,在他自己灵魂深处爆发的终极宣泄!指关节瞬间红肿破皮,鲜血渗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沉重。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冰冷和妹妹泪水咸涩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涌入肺腑。

他没有再看床上那个蜷缩着、沉浸在自己无边痛苦中哭泣的身影,猛地转身,像一头终于下定了某种残酷决心、要奔赴最终战场的困兽,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沉重和悲怆,大步冲出病房。

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猛地撞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都在颤动,如同他此刻剧烈震荡、却无比坚定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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