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光,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泪与汗水。江枕汐的世界,从一片被“妈妈”诅咒的、风雪肆虐的荒原,渐渐被傅怀瑾和傅维舟用无尽的耐心与守护,开垦出零星几点脆弱的绿意。
虽然“妈妈”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在每一个疲惫或警觉下降的缝隙里低语、狞笑;
虽然幻听和自伤冲动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锋刃寒光凛冽,随时可能坠落;
但那条回家的路,似乎终于显露出模糊的轮廓,不再是绝望的虚无。
江枕汐的世界,长久以来被一层厚重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沉默所笼罩。除了深陷幻觉的呓语,或是被巨大恐惧攫住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哥哥”,她几乎一言不发。
严重的心理创伤、漫长的药物影响、以及经年累月的自我封闭,如同沉重的枷锁,禁锢了她的声带,更禁锢了语言表达的神经通路。
她的语言能力,在无声的煎熬中,如同暴露在风沙里的绿洲,不可逆转地退缩、干涸,退回到了一个懵懂孩童的贫瘠状态。理解尚存,表达的欲望与能力却被彻底冻结。
专业语言治疗师的介入,如同在混沌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治疗并非一蹩而就的凯歌,而是充满了挫败、倒退和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的反复拉锯。
最初,治疗师苏女士试图引导她认识简单的图片、模仿最基础的发音。
江枕汐的反应要么是彻底的茫然与抗拒,身体僵硬地后缩,眼神空茫地穿过那些鲜艳的卡片,仿佛它们只是不存在的幻影;
要么就是某种特定图案或音节毫无预兆地触发了深埋的恐惧开关,她会突然爆发,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鸣,将那些无辜的图片抓起来撕得粉碎,纸屑如绝望的雪花般飘落。
每一次治疗室的门关上,对傅怀瑾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煎熬,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神经紧绷,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他全程陪同每一次治疗,充当着最坚定的安抚者和最笨拙的翻译者。
当温和的治疗师苏女士拿出那张画着红苹果的卡片时,江枕汐的眼神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冰湖。
傅怀瑾会立刻从随身携带的保温袋里拿出一个真实的、洗得发亮、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红苹果,小心翼翼地递到她低垂的视线前。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平稳:“汐汐,看,苹果。甜的。” 为了让这抽象的概念落地,他会自己先咬下一小口,在齿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做出缓慢而明显的咀嚼动作,让果肉的汁液微微润湿他的唇角。
“甜的……汐汐也尝尝?” 他将另一小块切好的、晶莹的果肉递到她紧闭的唇边。
时间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流逝,期待在无数次的失败中磨损。
周复一周……
月复一月……
终于,在一个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治疗室地板上投下温暖条纹的午后,当傅怀瑾再次将那块熟悉的苹果递到她唇边,带着永不疲倦的轻柔呼唤:“苹果……” 奇迹发生了。
江枕汐的嘴唇几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气音、如同叹息般的字眼,艰难地、试探性地从她紧闭的唇缝中逸出:“……果。”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如同惊雷在傅怀瑾耳边炸响!
他捧着苹果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冰凉,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和眼眶的酸胀,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心尖上挤出:
“对!苹果!汐汐说‘果’了!汐汐真棒!好孩子……好孩子……”
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块象征着无上胜利的苹果,喂进她微张的嘴里。
她极其缓慢地咀嚼着,眼神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从那个气若游丝的“果”,到能勉强连成“苹……果”,再到某一天清晨,她在傅怀瑾期待的目光中,清晰而完整地说出“苹果”两个字,这条路,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了整整三个月。
每一个微小的音节突破,都耗费着难以想象的心力,是无数次无声的崩溃、安抚、重建信任后的结晶。
渐渐地,如同冰封的河面在春日下艰难开裂,她开始能指认一些简单物品(水、杯子、毯子),能用破碎的单字或双字表达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饿”、“渴”、“痛”、“怕”)。
虽然词汇量依旧贫瘠得可怜,句子支离破碎,语法混乱,但这片被诅咒冰封、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无声世界,终于被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微弱却真实、属于她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本身,就是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然而,语言能力的萌芽,并未能根除那如附骨之蛆的恐惧。
当“妈妈”的幻听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或是莫名的恐慌如潮水般淹没理智时,江枕汐依旧会陷入剧烈的自伤冲动或崩溃性的缄默,任何语言在那时都失去了意义。
心理医生宋博士与傅怀瑾进行了无数次深入讨论,他们极需一个简单、易发、响亮、且与江枕汐所有负面记忆关联度极低的词语或信号。
这个信号必须在任何极端情绪下都能被本能地触发,并清晰地传达求救或要求中断刺激的意图。它将成为她混乱意识海洋中唯一的灯塔。
傅怀瑾彻夜难眠,在记忆的仓库里反复搜寻。
“停”?“不要”?这些词在尖叫和混乱中太容易被淹没,也过于普通。
“哥哥”?
这个称呼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在最黑暗的时刻,她甚至可能因混淆而不敢呼唤。
一天深夜,他在老宅顶楼尘封的储物箱里,翻找五年前将江枕汐从医院接回时,她身上那套早己被遗忘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那套她母亲最后留给她的、沾染着血腥和恐惧气息的衣服。
当指尖在粗糙的布料间划过,傅怀瑾忽然触到一个藏在胸口内衬里的、异常坚硬的小布包。
他的心猛地一沉。
布包被针线笨拙地、歪歪扭扭地缝在内袋深处,针脚粗糙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留下的印记。
他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开那几乎要朽断的线头。
一层又一层洗得发硬的旧布被揭开……
最终,一个用褪色红棉线系着的、小巧玲珑的黄铜哨子,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击穿了时空的壁垒!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十五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才五岁的汐汐,小脸上满是泪痕,蜷缩在父母激烈争吵声的阴影里。
十岁的傅怀瑾,偷偷溜进妹妹的房间,将一枚崭新的黄铜哨子塞进她冰冷的小手里,紧紧握住。
“汐汐别怕,” 他压低声音,眼神急切而坚定,指向房间角落里那个他偷偷改造过的、有夹层的梳妆镜,“把这个藏好,藏到镜子后面那个小洞里。记住,明天在法庭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吹响它,用力吹!
哥哥一定能听到!哥哥一定会想办法冲进来,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和爸爸一起生活!再也不回来了!”
小女孩的眼睛里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火苗,用力点头,将那枚小小的哨子,如同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手心……
然而,法庭上。
当那个穿着黑色法袍、面容严肃的男人,问她愿意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时。
她的目光,撞上了母亲冰冷、充满威胁的眼神。母亲的手指,正状似无意地、轻轻敲击着扶手,同时嘴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镜子”……
那个眼神像是在对她无声地警告,像恶魔般的低语:“敢说跟他走?我就把你和这镜子一样,摔得粉碎!一块一块……再也拼不起来!”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的小脸惨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在父亲和我绝望的注视下,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了那个穿着华服、眼神却如同毒蛇的女人……
“跟……妈妈……”
从此,天各一方。
那枚寄托了逃离希望的哨子,连同那个藏匿它的镜子和那份沉重的秘密,一起被埋藏在了黑暗里。
首到十五年后,母亲死亡的车祸现场,才将她从地狱边缘夺回。
而这五年,傅怀瑾心力交瘁于妹妹的崩溃与治疗,早己被巨大的悲伤和紧迫淹没,那枚小小的哨子,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尘埃……
此刻,这枚承载着沉重过往、被粗糙布匹包裹、藏于最贴近心脏位置的黄铜哨子,冰冷地躺在他滚烫的掌心。
布包上那些歪歪扭扭、如同挣扎痕迹的针线,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恐惧囚禁的灵魂,是如何在绝望中,依然笨拙地守护着这份来自哥哥的最后承诺——她一首记得!
她从未忘记!她只是……从未敢吹响它!那份刻骨铭心的威胁,早己将她的勇气连同声音一起,彻底碾碎。
巨大的、迟来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傅怀瑾吞没。
他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哨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出痛苦的呜咽。
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黄铜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原来,在那些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岁月里,她并非一无所有。
她一首紧紧攥着这根微弱的稻草,只是它太沉重,沉重到她不敢、也不能去呼唤那渺茫的希望。
哨音重燃:穿透黑暗的约定
傅怀瑾将那个小小的黄铜哨子擦得锃亮,红棉线也换成了崭新的、柔软的丝线。黄铜在掌心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泽,仿佛要驱散它身上背负的十五年阴霾。
他拿着它,走到正在二楼阳光房窗边软垫上、抱着膝盖发呆的江枕汐身边。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落,给哨子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边。
“汐汐,” 傅怀瑾的声音放得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然后将擦亮的哨子平放在自己宽厚的掌心,稳稳地递到她低垂的视线前,“看,哥哥找到了什么?”
江枕汐的目光被那点独特的光芒吸引,从窗外虚无的远方缓缓移回,落在了他掌心的金属物件上。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的好奇,如同初生的幼兽。但当那熟悉的形状和光泽完全映入眼帘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
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遥远记忆被触动的恍惚?是尘封恐惧被唤醒的惊悸?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到近乎湮灭的熟悉感?
傅怀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拿起哨子,凑到自己唇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鼓起,然后短促、有力、清晰地吹了一下。
“哔——!!!”
清脆、嘹亮、极具穿透力的哨音,如同无形的利剑,骤然划破了阳光房里凝固的、带着薰衣草芬芳的宁静空气!
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纯粹,带着金属特有的震动感,迥异于任何记忆中令人恐惧的声响。
江枕汐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波狠狠撞击了灵魂!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满迷雾或恐惧的大眼睛里,瞳孔骤然放大,清晰地映着那枚哨子。惊讶、困惑、一丝被强行唤醒的遥远记忆碎片……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飞快地翻涌、交织。
没有尖叫,没有退缩,但那瞬间的剧烈反应,远比纯粹的陌生感更让傅怀瑾心痛——它证明,这哨音,凿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角落。
傅怀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将哨子再次递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鼓励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汐汐,还记得吗?试试?像哥哥刚才那样。”
江枕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小小的金属物件,又看看傅怀瑾眼中那混合着悲伤、期待和无比郑重的眼神。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终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哨子。
金属的棱角硌着她过于细腻的掌心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她学着傅怀瑾的样子,笨拙地将哨嘴凑近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鼓起苍白的腮帮,用尽全力一吹——
“噗……” 只发出一声微弱、带着漏风声的气流,哨子毫无反应。
一丝深切的挫败和某种更深层的、仿佛印证了什么的绝望掠过她的眉宇,她的肩膀瞬间垮塌下去。
“没关系,汐汐,” 傅怀瑾立刻柔声安抚,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要驱散她眼中那抹绝望,“吸气……吸满……就像要把所有的害怕都吸走……然后,短促地、用力地吹出来!像这样!” 他再次示范,哨音清越如同宣告:“哔——!”
江枕汐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遮住了眼中翻腾的情绪。她再次尝试,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吸了一口气,小胸脯高高鼓起,然后鼓起腮帮,调动起全身的力气,短促而用力地吹出——
“哔——!”
一声虽然稍显微弱,但无比清晰、带着金属颤音的哨鸣,终于从她手中的黄铜哨子里传了出来!在安静的阳光房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一丝悲怆的回响。
她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掌心的哨子,那里面闪烁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如同冰封湖面被凿开第一道裂缝般的震动。
她低头看看哨子,又猛地抬头看向傅怀瑾,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一丝被唤醒的久远记忆,以及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近乎绝望的探寻。
“吹响了!汐汐吹响了!” 傅怀瑾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激动,赤红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眼神却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他伸出大手,带着万分的珍重和一种迟来了十五年的承诺,轻轻包裹住她拿着哨子的小手,连同那枚小小的黄铜信物一起握在掌心。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郑重、低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在神坛前立下最重的誓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力量和迟来的救赎:
“汐汐,记住这个声音。记住这个哨子。”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她眼中那翻腾的情绪正聚焦于此刻,“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哪里,如果你觉得难受,觉得害怕,觉得‘妈妈’又来了,觉得那些可怕的声音和念头快要吞掉你……”
他握着她手的力量微微收紧,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终于抵达的坚定:“就吹响它!用你最大的力气吹!吹得越响越好!一声不够就两声!三声!不停地吹!像要把天都吹破一样!”
“只要哥哥听到哨声,” 他的目光如同最深的海洋,带着穿越生死的重量,将她完全包裹,“无论哥哥在哪里,在做什么,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是在地狱门口,哥哥一定会立刻、马上,出现在你面前!这一次,哥哥不会再迟到!一秒都不会让你多等!”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的泣血承诺。
“这是我们的约定。只属于汐汐和哥哥的约定。迟到了十五年……但哥哥在这里了。”
他的声音轻柔下来,却带着更深的、烙印般的力量,“哨声,就是汐汐在叫哥哥救命,明白吗?哨声一响,哥哥必到。”
江枕汐的目光在他无比严肃郑重的脸上和他掌心那枚小小的哨子之间来回移动。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懵懂、不确定、深切的困惑,还有一丝被誓言撼动的茫然在她眼底交织。
她显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复杂话语背后所蕴含的沉重历史与生死相托的重量。但她记住了那声穿透性的“哔——”,记住了哨子吹响瞬间掌心感受到的震动和那奇异的力量感,更牢牢地记住了哥哥说“吹响它”时,那异常郑重、如同刻入骨髓般的语气和眼神,以及那句沉甸甸的“这一次,哥哥不会再迟到”。
沉默在阳光里沉重地流淌。
几秒钟后,她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如同叹息。
然后,仿佛怕它再次丢失,又仿佛要紧紧抓住这份迟来的承诺,她将那个小小的、带着傅怀瑾体温的黄铜哨子,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用力到指节泛白。
冰凉的金属棱角深深硌着她细嫩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奇异般地锚定了她飘忽的意识,传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迟来悲伤与微弱希望的、坚实的安全感。
仿佛这枚小小的哨子,真的能穿透一切黑暗和时光的阻隔,将守护她的力量瞬间召唤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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