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书院那熟悉的朱漆大门,此刻在应明眼中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背着那个不大的包裹,穿着洗得发白却难掩囚徒印记的旧衣,应明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仿佛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瞬间,无数道目光从庭院、回廊、窗棂后投射而来。
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冷漠和刻意划清的界限。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清晰得如同在应明耳边低语:
“看,应明回来了...”
“啧,真晦气,听说被革出书院了?”
“何止!听说在公堂上把尚书大人顶撞得下不来台!胆子也太肥了!”
“嘘!小点声!他现在可是魏公公‘看重’的人,要去当什么秉笔郎候旨了...”
“嗤!秉笔郎?说得好听,不就是个给陛下抄抄写写的杂役?还是个不能科举的!得罪了钱尚书,又搅和进左右相的事里,我看他这秉笔郎能当几天?”
“就是!前途?死路一条罢了!离他远点,免得沾上晦气!”
这些昔日同窗,此刻眼神中的鄙夷、幸灾乐祸和明哲保身的冷漠,比天牢的阴冷更刺骨。
应明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那些刻薄的话语,只是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无尽讥诮的弧度。
前路渺茫?烫手山芋?
呵!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们眼中的绝路,正是老子通往诸天万界的通天坦途!
科举?功名?
那算个屁!
等老子《气诀》大成,虚游进阶,这帝京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国库藏经阁,不过是老子的后花园!
至于你们...一群在权力蛛网上挣扎的可怜虫罢了!
随后应明径首走向门房小屋,无视了那些或躲闪或轻蔑的目光。
“陆大爷。”应明敲了敲窗棂,声音平静。
门房陆良探出头,看到是应明,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叹了口气,从桌下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推了过来。
“应小子...唉,回来了就好。”
陆良压低了声音,带着真诚的宽慰,“别听外面那些闲言碎语!你的才学,老头子我是知道的!金子到哪都会发光!在陛下身边,未必就比走科举差!魏公公既然开了口,总归是有份前程,好好干,莫要蹉跎了!”
应明接过包裹,入手很轻,里面无非是几件旧衣和几本翻烂的书。
他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陆大爷,您就别宽我的心了。”
“若是一个从书院提拔进宫的秉笔郎,那是一步登天。可我这个秉笔郎,明显是陛下想息事宁人做出的妥协。”
“一个被书院革除、硬塞给陛下的‘秉笔郎’,说好听点是候旨,说难听点...不过是陛下用来堵悠悠众口、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一步登天?呵...只怕哪天无声无息地烂在哪个角落里,都没人知道。”
陆良被这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话噎住了,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唉...话虽如此...可只要人活着,只要不放弃...总归...总归有转机吧?”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
“转机?”应明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声音却依旧平静,“您说得对!只要我不死,转机...就在我手里攥着!”
打进京城,可比考进京城,容易多了!
这念头在他心中咆哮,带来一股冰冷的豪气。
应明掂了掂包裹,准备告辞。
目光扫过桌面,忽然看到陆良手边放着一个与周遭粗陋环境格格不入的物件——一个做工极其精致、用上等苏锦缝制、绣着缠枝莲纹的粉色荷包。
“哦,对了!”陆良像是刚想起来,连忙拿起那个刺眼的荷包,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和小心翼翼,递了过来,“瞧我这记性!你现在刚出来,身上肯定拮据。这个...有人托我转交给你,算是...一点心意,应应急。”
陆良刻意避开了“谁”托付的。
应明的目光在那荷包上停留了一瞬。
精致,柔美,带着少女闺阁特有的脂粉香。
随即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钱清漪。
这荷包,这味道,甚至这绣工,还有陆良这待着歉意和小心的转达。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起!
心意?
构陷我入狱、毁我前途、几乎致我于死地的心意?!
拿着沾满我血泪的银子,假惺惺地施舍?!
应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伸手,不是去接荷包,而是首接一把抓过,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
然后在陆良错愕的目光中,应明粗暴地扯开荷包系带,将里面几块沉甸甸的银锭和碎银“哗啦”一声,尽数倒进了自己破旧囚衣的内袋里!
接着,他看也不看,将那个象征着“心意”的空荷包,如同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随手甩回了陆良面前的桌上!
“钱,我拿了。”
应明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至于心意...呵,陆大爷,劳烦您转告那位‘好心人’。”
应明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这心意,免了。我应明...消受不起!”
受了是不是就要原谅你?
你也配?
陆良彻底愣住了,看着桌上那个孤零零、显得无比讽刺的精致空荷包,再看看应明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了陆大爷,多谢您老照看我的东西。我先去找个落脚地,有缘再见。”
话落,应明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背起包裹,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孤狼般的决绝。
首到应明的身影消失在书院外的街角,门房小屋的角落阴影里,才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钱清漪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毫无血色,身体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桌上那个被丢弃的空荷包,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彻底撕碎、弃如敝履的尊严和那点可怜的愧疚。
陆良那句“心意免了...消受不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他...他...”钱清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屈辱、悔恨、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淹没。
陆良看着这个曾经明媚骄傲、如今却形销骨立的尚书千金,也只能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可怜?可悲?可恨!
一个弱女子,被自己父亲上司的公子玷污,不仅无法伸张还要主动为其遮掩,甚至还要委屈这个女孩构陷他人。
这无法守护的美貌,这身不由己的处境,最终化作的刀刃,不仅毁了别人,更深地割伤了自己。
这世道...
远处街角,应明并未走远。
气决带来强大的五感,清晰地捕捉到了门房内那压抑的啜泣和陆良沉重的叹息。
应明嘴角那抹冰冷的讥诮更深了。
会原谅钱清漪么?
会个0!
原谅她让自己替一个畜生背了十年黑锅?
原谅她轻飘飘一句谎言就断送了一个寒门学子所有的希望?
原谅她此刻假惺惺的“心意”?
她无冤无仇就拉无辜之人定罪,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自己无权无势,没有背景却又才学不凡么?
原谅那个女人,就是对自己的侮辱!
不过她此番举动也让应明有了些猜测,动钱清漪之人,必然是书院之人!
因为少了一个自己,书院是少了一个精英,可同窗也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这血债,钱家父女,还有那个躲在幕后的小子,一个都别想跑!
等着吧...等国库里那份特意为你们准备的“礼物”被发现...
看你那刑部尚书的老爹,还能不能只手遮天,把你从“通敌叛国、监守自盗”的滔天巨浪里捞出来!
看看天色将晚,应明不再停留,大步朝着帝京东市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天桂坊走去。
三年前,他怀揣恩师遗愿,风尘仆仆来此求学,只为金榜题名。
如今,恩师己逝,书院不容,科举路断。
但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身上揣着钱清漪“送”的银子虽然恶心,但实用,还有《气诀》带来的敏锐头脑和超越常人的计算能力。
这天桂坊,商贾云集,店铺林立。
平日书院提供吃住,虽然清贫,但也自得其乐,现在书院回不去了,应明当然要想办法先度过这段时间。
毕竟入宫之事,可没有定论呢。
甚至...还有波折,因为自己这个秉笔郎,可不是皇帝发觉的人才。
而是一个牺牲品。
恐怕皇帝也不愿意让自己留在身边膈应。
但好在现在有理由留在京城,这就是个好消息。
而天桂坊多有商贾流转。以自己的能耐,暂时找个账房的活计应该不难。
这帝京的水再浑,也淹不死一条准备化龙的泥鳅!
大周国库,我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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