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打印着冰冷文字的纸,在李红梅贴身的衣袋里,像一块首接从冰河里挖出的黑色寒冰。它紧紧贴着肌肤,寒气却穿透了薄薄的衣物,顺着血脉向上蔓延,攫住了五脏六腑,连带着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白霜。
整个白天,云钢财务科办公室里嗡嗡的人声、算盘珠子的碰撞、纸张翻动的沙沙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地传来。她机械地翻着账册,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那些原本在她眼中清晰分明的数字,此刻在纸面上扭曲、跳跃、甚至短暂地融化成一团无法辨认的污迹。笔尖悬在账页上方,久久无法落下。后背的衣服被不断渗出的冷汗浸透了一片,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如同被一条湿冷的蛇缠住。
“李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旁边桌年轻女会计关切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
“没…没事,”她几乎是用气声挤出回答,没有抬头,“可能…有点受凉。”
那揉成一团的纸在衣袋里,似乎又烫又冰,提醒着它所代表的赤裸裸的威胁。
下班的电铃声尖利地响起,像刺破噩梦的针。李红梅几乎是弹起来,把椅子腿蹭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磨蹭,快速又慌乱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那个记录着流水单的暗红色软面抄紧紧夹在腋下最厚重的账册里。
走出办公楼的瞬间,深秋带着铁锈味的寒风迎面扑来,却没能吹散她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铁块。她不敢像平时那样走主干道,而是选择了绕行一条更偏僻、更昏暗的后厂小道。废弃的铁轨枕木间杂草丛生,高大的厂房阴影冰冷地投射下来。每一次风刮过锈蚀管道的呜咽,都让她惊悸地回头;远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哪怕只是风吹动一个空铁罐,都能让她绷紧的神经像拉满即将崩断的弓弦。总感觉有什么黏腻的东西紧贴在背后,潜伏在建筑的转角或阴影的缝隙里,窥视着她回家的方向。那是一种无形的重压,比她每天清理的死账堆还要沉重,沉沉地压在肩头,让她步履维艰。
当拖着沉重的双腿,终于拐进自家所在的老厂区家属院那条狭窄、坑洼的小路时,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煤灰、白菜帮子和廉价洗衣粉味道的气息钻进鼻腔。这气息本该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丝细微的喘息。只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进入那个狭窄却承载了父母和她半生所有记忆的空间,就能暂时躲开外面的冰冷。
然而,当她那栋紧挨着厂区围墙、墙面早己斑驳脱落的红砖小楼映入眼帘时,一种更首观的、蛮横的寒意,像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就在昨天傍晚她离开时还干干净净的那面墙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用猩红如凝固血液的喷漆喷涂出的“拆”字,如同一个狰狞撕裂的伤口,刺目地烙印在灰黑色的砖墙上。那红色如此鲜艳,如此挑衅,在黄昏灰蓝色的天光下,带着一种暴力的新意。
在这个巨大的“拆”字旁边,用劣质透明胶歪歪斜斜地贴着几张打印纸——是崭新的《棚户区改造搬迁通告》。那熟悉的、象征着某种不容置疑权威的红色印章,像几只贪婪的眼睛,在打印稿的尾部怒张着。
家门口狭窄的空地上,反常地聚集了更多的邻居。没有往日饭后闲聊的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的只有惶恐、愤怒和一种精疲力竭的绝望。男女老少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声音嗡嗡的,像一群受惊的蜜蜂。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都笼罩着不安的阴影。
更扎眼的是那几个异类。几个穿着深色夹克、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散漫地站在人群边缘。他们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在惶恐的居民脸上不耐烦地扫视。胳膊上露出的劣质青色纹身——模糊的龙或者蛇,在松弛的肌肉上显得格外狰狞而可笑。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身形粗壮,剃着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嘴里斜叼着一根烟,白色的烟雾在他那张冷漠而带着疤痕印记的脸上缭绕。
李红梅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居民多少注意,大家的思绪都被眼前的灾难占据了。但那个抽烟的头目却注意到了她。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身上舔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轻蔑地向下一撇。他稍稍侧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吐着烟圈,用一种恰好能让路过的人听清的音调,对他旁边那个正在拍打墙上灰尘的同伴说:
“瞧见没?这些……钉子户。”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那两个字咬得又慢又重,像嚼着什么脏东西。
“哼,”他发出一声从鼻腔深处挤出的冷哼,“给脸不要脸。别他妈的费唾沫星子了。”
他用夹着香烟的手指,虚虚朝李红梅那栋小楼的方向点了点,眼神冰冷得如同结冰的铁块。
“过几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忍而确定的宣告,“推土机一来。”
他深吸一口烟,猩红的烟头猛地亮了一下,然后他狠狠地将烟屁股吐在地上,用厚重的皮靴碾了碾。
“管你他妈的签不签?全给你平了!”
那声音不高亢,却像冰冷的铁钉,一颗颗砸进在场所有人的心坎里。邻居们的嗡嗡议论瞬间变成了死寂。绝望的死寂。
李红梅只觉得脚下一软,一股腥气冲上喉咙。棚户区改造?一夜之间就落到了她家门口?那辆只在影视剧里见过的钢铁巨兽,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地指向了她的房子!这个逼仄、老旧、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的老屋!这个墙角还留着父亲用粉笔画下她身高刻痕的老屋!这个储藏了她童年唯一一张全家福、母亲用过的小缝纫机、父亲那本翻烂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老屋!
这就是她的世界!唯一的容身之所!半辈子沉默生活的所有注脚!
拆迁队的威胁,不再仅仅是口袋里的那张打印纸上的冰冷文字。它变成了现实中呼啸而至的推土机铲斗,化作了那粗鄙冷漠的宣告,凝实成一条锈迹斑斑、无比沉重的冰冷铁链,猛地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骤然收紧。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肺部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空气,她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嗬嗬声。眼前那个狰狞的猩红“拆”字开始旋转、扩大,模糊成一片吞噬一切的血色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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