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市的另一端,光影与现实的界限在廉价霓虹灯的浸染下变得模糊不清。
“红星录像厅”的招牌闪烁着俗艳而疲惫的光晕,蒙尘的灯管有几根接触不良,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几下,将“红星”两个字映照得如同某种病态的隐喻。污浊的玻璃门开合着,放出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烟、汗酸、爆米花人造奶油香精和陈年座椅皮革霉变的浓烈气味。门内传来沉闷的、失真严重的音效——震耳欲聋的枪声、歇斯底里的粤语对白、夸张的爆炸轰鸣和节奏感强烈却透着廉价电子感的背景音乐——一部标准的港产黑帮枭雄片,正在进行毫无保留的暴力宣泄。
这里,是云江市另一处庞大的“坟墓”。埋葬的不是账册,而是无数被时代列车抛下、找不到出路的下岗工人、街头混混、无所事事的底层青年们无处安放的迷茫、愤怒和最后一点廉价的感官刺激。几块钱一张票,就能将自己沉入一个虚幻的、充斥着快意恩仇、金钱权力、爱恨情仇的异质空间里,暂时遗忘现实的灰败与沉重。
韩磊,报社刚转正没多久的社会新闻部实习生,此刻正一脸郁结地推开报社厚重的玻璃门,将自己年轻的身影投入傍晚城市浑浊的空气里。冷风一吹,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下午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总编那张保养得宜、带着金丝眼镜的脸,慢条斯理地拿起他熬了两个通宵、查阅无数资料、字字斟酌写成的深度报道选题稿——《云钢改制之困,谁在吞噬工人权益?》,只看了一眼标题,眉头就习惯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皱了起来。
“小韩啊,”总编的声音如同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圆润却冰凉,“想法是好的。年轻人有冲劲。但是……”他用指尖推了推眼镜腿,那动作本身就带着否决的意味,“敏感了。太敏感了。改制是大势所趋,我们地方报纸,要做的是引导理解,积极配合,唱响主旋律。懂不懂?聚焦些具体生活问题,哪个社区没路灯,哪个路段排水不畅,这些才是老百姓关心的,明白吗?”
一股闷气憋在韩磊胸口,不上不下,几乎让他窒息。年轻人那点理想主义的热血,还未完全沸腾,就被浇上了一盆来自现实高墙的冰水。“主旋律”?他走访时看到的工人眼中的绝望,孙师傅家属哭诉时的无助,云钢破败厂房里那几乎凝固的压抑气氛,还有那些在街头巷尾流传、指向权力与资本勾结的窃窃私语,难道是“主旋律”外的杂音?地方报纸的藩篱,无形却厚重,将他死死困住。喉舌?他想说话,却发现声音早己被预设的牢笼套上了枷锁。热血,在这冰冷的城市空气里,正迅速被冻僵,凝固成一种沉重而苦涩的硬块。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无力地穿透城市的暮色。行人匆匆,脸上挂着各自生活磨砺的疲惫与麻木。小韩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无处可去,也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出租屋。鬼使神差地,当“红星录像厅”那片病态闪烁的霓虹再次映入眼帘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了几秒,他掏出零钱,掀开那扇油腻厚重的皮帘门,将自己投入了那片昏暗、嘈杂、充满廉价感官刺激的避难所里。
喧嚣如浪,瞬间拍打过来。浓重的烟雾滞涩地悬浮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如同浑浊的云雾。劣质音箱放大的枪炮声、爆炸声、怒吼声和女人尖叫声,在拥挤的空间里形成巨大的声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银幕上,黑帮大佬穿着风衣,手持双枪,在慢镜头和夸张的血雾中横扫西方。观众席上影影绰绰,大多是年轻男性,翘着腿,叼着烟,沉浸在虚幻的暴力世界里,嘴里不时爆出几句粗口或肆无忌惮的笑声。这是一场集体逃离现实的仪式。
小韩挤到后排角落,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劣质人造革座椅散发出馊味。他试图将注意力投向屏幕,让那些火爆刺激的画面冲击感官,冲刷掉胸口的郁闷。但效果甚微。银幕上的子弹横飞、兄弟情义、快意恩仇,与现实中的壁垒森严、话语受限、工人绝望形成巨大的讽刺性反差。那热血沸腾的画面非但没有提供宣泄,反而衬得他内心的无力感更加浓重和冰冷。现实的虚无感,如同银幕下盘旋的烟雾,更加粘稠地包围了他。他烦躁地搓了搓脸,视线在昏暗的环境中无意识地扫视。
就在这时。
在银幕快速闪动、光怪陆离的光线下,在烟雾弥漫的角落边缘,一个蜷缩着的身影闯入了他的余光。
不是沉浸的观众。不是那些寻求感官刺激的青年。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缩在离他不远、最角落的一张椅子里,整个人几乎要陷进破旧的椅背中。头上裹着一条不起眼的灰色旧头巾,遮住了小半边脸。她的头微低着,但小韩敏锐地捕捉到,那露出的下颚线是紧绷的。她的双手,在肮脏座椅扶手下方的阴影里,死死地、神经质地互相绞扭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更让小韩瞬间警醒的是——那个女人的肩膀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她的头每隔一小会儿就极其警觉地向后扭动一下,目光在放映厅入口那点微弱的光亮处和身后的黑暗中紧张地逡巡,仿佛在确认是否被跟踪,是否还有安全的空间。
她不是在消遣。不是在放松。那种姿态,那种眼神中流露出的惊恐、疲惫、以及近乎绝望的警惕,如同受伤的兔子落入狼群盘踞的洞穴,与周遭沉迷于虚幻暴力的观众格格不入。
仓惶躲藏。
这西个字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韩磊因郁闷而略显迟钝的记者神经。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坐首了一些,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猎鹰在昏暗的光线下调整着焦距,所有的职业敏感度被瞬间激活。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捕捉异常气息的能力——在喧嚣中嗅到无声的恐惧,在麻木中看到不安的颤抖。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太不对劲了。她像一团不和谐的音符,强行插入了这疯狂的交响曲中。
小韩迅速压下心头原本的烦躁,耐着性子观察。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那个女人身上缓缓移动,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信号:头巾下偶尔露出的一缕干枯的鬓发,老旧但曾经整洁的衣服袖口边缘的磨损,手指长期接触纸张留下的细微薄茧……尤其是她那种与环境极其疏离、时刻警惕自身安全的姿态,像是在他心中某个地方拨动了一根隐秘的弦。工厂?某种举报者?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他按兵不动,等待着。录像厅里的杀戮还在继续,虚幻的枪火如同节日的烟火,映照在每一张或麻木、或兴奋的脸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银幕上的枭雄似乎暂时杀尽了仇敌,画面节奏放缓。角落里那个女人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像是积蓄了勇气。她再次警惕地向后看了一眼,似乎确认了某种“安全期”,双手缓缓松开绞结,摸索着想从座椅上站起来。离开?小韩立刻意识到,他等待的时机到了。
就在李红梅身体重心前移、即将站起的那个瞬间,小韩动了。
他动作很自然,如同一个看腻了想挪位置的普通观众。他站起身,刻意松垮着肩膀,脸上挂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无聊和散漫,步伐随意地穿过拥挤的座椅间隙,然后——
——仿佛不经意地走到了李红梅旁边的那个空位前。
“嘿,劳驾,借过。”他声音不大,用一种带着点都市青年慵懒的语调,既不会惊扰她,又能让她清楚地听到。
话音未落,他己经很自然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小韩没有立刻看她。他假装被银幕上又一轮爆发的枪战吸引,身体微微后仰,目光投向光怪陆离的画面,手指甚至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鼓点,模仿着沉浸在剧情里的姿态。他能用眼角余光清晰地“看到”身旁的女人在他坐下时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再次绞紧的手指——那是猎物受惊时的本能反应。
几秒钟后,仿佛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小韩才懒洋洋地扭过头,目光落在李红梅那张裹着头巾、异常警惕的半张脸上。昏暗的光线中,他尽可能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无害,带着点闲聊的轻松。
“这片子打的真够乱的,是吧?音响也次,嗡嗡的脑仁疼。”他开口了,语气像是和一个同样来看电影的陌生人随口抱怨,是打开话题最不突兀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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