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跋涉,都像是踩在由污秽、疲惫和深重耻辱感凝结成的沼泽地里。韩磊拖着如同灌满冰冷铅块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城郊结合部一片被遗忘的土地上。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的废墟和被遗弃的低矮平房。窗户破碎如黑洞洞的眼眶,墙壁上歪歪扭扭写着巨大的“拆”字,油漆己经斑驳剥落。杂草在瓦砾缝隙间顽强滋长,带着末日般的荒凉。
夕阳,在西天尽头沉沉坠落,将天空浸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血红。这片血色毫不吝啬地泼洒在大地上,涂抹在断墙上,也涂抹在韩磊的身上。他脸上未干的污泥在血红色的光线下,与几道被铁锈或碎石划破的伤口血痕混合着,凝结成一副狼狈而悲凉的画。每一次艰难的迈步,都牵动着被污物浸泡发炎的伤口,传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但身体上的痛楚,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沉重。
赵铁锤被按倒、铐起、拖走的画面,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闪回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还有李大姐…她此刻在何处?是否如同惊弓之鸟?还是己被绝望彻底吞噬?这两个问题像沉重的铅块,坠在他的心脏上,每一次心跳都异常滞涩。
他的手不自觉地又按向胸口。隔着被污泥浸透、散发着恶臭的夹克内衬,那份湿漉漉的文件副本的坚硬轮廓清晰可辨。《云钢资产评估附件 - 技术参数调整依据》——它不再仅仅是一份纸张,而是一块在绝望冰水中沉浮的、滚烫的烙铁!它灼烤着他紧贴的皮肤,那温度并非物理的热,而是一种沉重的秘密和渺茫的、点燃荆棘丛的火种。
按照记忆中唯一的安全路径图,他踉跄着穿过一个写着“拆”字的豁口院子,绕过几堆半人高的碎砖瓦砾。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菌和废墟特有的死寂味道。最终,他停在一排看似彻底崩塌、被高大杂草吞噬的平房尽头。
一个布满蛛网、如同被遗忘的蛛魔巢穴的断墙拐角后,他看到了一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蜷缩着的轮廓。
是李红梅。
韩磊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悲怆堵住了喉咙。
她蜷坐在冰冷的、落满厚厚尘土的水泥台阶最底层,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抛弃的枯叶。比分开时更甚!她的身体紧紧抱着膝盖,头颅深深埋进臂弯,几乎看不见面容。只有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躯在难以抑制地、一下一下地微微颤抖着。那颤抖的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生命濒临耗尽、灵魂被抽空时的本能痉挛。凌乱的头发从她低垂的额前散落,遮住了脸,但韩磊依然能看到她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边缘——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那两道浓重的、如同被墨汁涂抹过的黑影也触目惊心!那是精力彻底枯竭、心力交瘁到极限的惨淡烙印。
他似乎能透过空气,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到近乎虚无的绝望气息。这气息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更彻底。韩磊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在庞统印记那幽深冰冷的精神底层,正有无数的、黑色的、由谎言、罪证、人情、恐惧、贪婪缠绕而成的无形链条在疯狂蔓延、交织、增殖!它们扭曲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络,覆盖着她脑海中那座正在痛苦呻吟的钢铁之城——云江市。只要她一个意念崩断……只需轻轻一指……这张代表着无数人间业障的因果之网就会从某个节点爆裂,引发连锁的、摧毁一切的地狱风暴!一个足以将整个城市拖入深渊的选择,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碎裂的理智之上。
听到细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接近,李红梅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抬头,仿佛抬头这个动作也耗尽了力气。几秒后,她才极其缓慢、艰难地,将深埋的头颅抬起了一点点角度,透过遮面的散乱发丝缝隙看了过来。
当她看清韩磊那浑身污泥、布满血痕的惨状时,那双死寂如枯井的眼睛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本能的、属于人性深处的悲痛和关切。但这丝波动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她的眼眸旋即再次沉入那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绝望中,空洞得像两个蒙尘的黑洞,里面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深重的疲惫和某种被逼到悬崖尽头、万念俱灰的死寂。
“……铁锤……?”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干裂的土地缝隙里艰难挤出,带着砂纸般的质感。这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她残存生命里最后一丝重量,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乞求般的希望火花。
这细微的、破碎的询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韩磊的心脏!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不敢再看李红梅眼中那份渺茫的期待。他沉沉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被……抓了。”声音干涩破裂。她重复着,仿佛这样能否认事情的发生。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强迫自己说出更具体的残酷:“锤子哥他……我看着他……看着他被按倒……被铐上了……”那画面再次浮现,清晰得刺痛神经。
“嗡——”
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猛然袭来!李红梅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正面击中,猛地一晃!如果不是她后背靠着冰冷的断墙,她几乎要瘫倒在地。那双刚刚恢复一点点焦距、带着微弱希冀光芒的眼睛,瞬间被彻底浇灭!如同风中残烛被最后一口气吹熄!那里面仅存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深渊更深的虚无——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空洞。那根一首紧绷的、维系着她理智与生命的弦,在这一刻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即将彻底断裂的嗡鸣!
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绝望的黑白噪音。
“李大姐!别垮!”韩磊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步抢上前,不顾自己身上的恶臭污秽,在那份濒临崩碎的绝望彻底将她吞噬之前,从湿透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那份更加肮脏不堪的文件——它沾满了污泥、褐色的水渍,甚至还有他自己爬行时手上伤口蹭上去的点点暗红血迹!他粗暴地、几乎是硬塞地将其塞进了李红梅那只冰凉、指尖还在不受控制颤抖的手里!
“看看这个!我在逃的时候…偶然搞到的!”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高亢,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顾不上详细解释如何拿到这东西,他语速飞快地简述了在机械厂那决定生死的一瞬:“那个敌人……他妈的精神防火墙硬得像龟壳!但是我用能力了!新能力!炸了他的墙!他用墙困我?我就把更大的、他自己造的垃圾信息塞进他的墙里!”韩磊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劫后余生的狂暴和一点新发现的逻辑武器的微光,“他那墙再硬!也吞不下自己制造的逻辑混乱!他把自己撑爆了!”
他喘着粗气,手指近乎粗暴地点在文件上最肮脏的一页。那里正是一处关于“异常资产折旧残值率强行修正”的参数表格,公式逻辑跳跃,区间调整突兀得如同强行焊接上去的补丁。“看这里!李大姐!逻辑对不上!硬掰过去的!狗屁不通!”
他的指尖移向另一处被污水洇染但数据核心尚可辨认的列表:“还有这个参数范围!引用项!你看!你看啊!”他声音激动起来,“这跟你藏在厂长书里的那份老流水单!最后那行异常高值损耗!那个怎么也解释不清的条目对不对?!”韩磊的记忆力被之前的熵爆洗礼得异常清晰,“那份流水单上的数字是不是就是被这样、用这个附件里硬生生‘调整’出来的逻辑链条填进去、然后糊弄过去的?!它根本就不是数据!是故意填进去的遮盖布!是强行拼凑的伪证链!”
李红梅原本一片死寂灰败的眼眸,在韩磊那近乎嘶吼的叙述和他强行塞过来的文件双重刺激下,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空洞的眼神机械地、缓缓地垂落,落在被韩磊塞入她冰冷手掌的那份污损不堪的纸张上。那上面冰冷的油墨、混乱的公式、模糊的数字……仿佛带着某种阴冷的磁性,吸住了她目光最后一点残存的移动能力。
庞统印记的冰冷计算力,并未随着她的绝望而彻底消失。它如同冰冷的水银,开始在她精神深处下意识地流淌、涌动,试图去解读这强行递到眼前的“证据”。
她的目光从最初的麻木、涣散,开始缓慢地聚焦。
聚焦在那强行修正的参数公式上。
聚焦在那逻辑跳脱的区间区间设定上。
聚焦在那试图掩盖原始流水单异常痕迹的粗暴修正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骤然间!
她那被绝望冻僵、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瞳孔,猛地一缩!
眼底深处那熄灭的灰烬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带着锐利冰冷刺芒的寒光,如同地底岩浆即将冲破冰封前的第一道裂纹,幽然地、锐利地一闪而过!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带着污泥的脸颊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一个冰冷得如同刀刮骨头、却又蕴含着被引爆的怒火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字字清晰地、带着洞悉一切诡诈的不屑,从她齿缝间挤出:
“技术……参数……调整依据?”
一声极度冰冷的、带着刀锋般讥诮的轻笑。
“哼……”
“是伪证的……同谋!”
那深重的、几乎将她拖入毁灭深渊的绝望依旧存在。但在这几乎凝固的浓黑之中,一道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异常坚韧的裂痕,悄然出现在那张看似铜墙铁壁的困局之上。
残阳最后一点余晖,映照着破败墙角里两个污秽狼狈的身影,也映照着她眼中那一点冰冷锐利的、如同淬火后的剑尖微芒。那份脏污的、沾着韩磊血迹的附件副本,正死死攥在她冰冷、却不再全然死寂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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