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待拆迁区。
这不是荒芜的空地，而是被时间锈蚀后又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高矮错落的废弃厂房墙体斑驳，红砖风化褪成肮脏的粉褐，水泥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骨架，像被啃噬过的巨兽骸骨。违章搭建的棚屋附着其上，如同滋生的毒瘤，扭曲缠绕，遮蔽天空。狭窄如肠道的甬道穿插其间，地面污水横流，垃圾和碎砖堆积阻塞路径，散发出垃圾腐败和劣质油污混合的酸腐气味。浓稠的黑暗沉在建筑物与堆积物的夹角，即便是在午后，阳光也只在最高处残留一丝稀薄浑浊的光芒，勉强照亮眼前几步路便被更深层的阴影吞噬。
李红梅和韩磊贴着冰冷的墙根移动。每一步都踩在碎石或破碎的玻璃上，发出的细碎声响被无限放大，在死寂的迷宫里像心脏被攥紧的警报。高耸的水泥墙无声地向内倾斜，仿佛下一秒就要合拢，将他们永久地挤压在历史的缝隙里。刘天彪腐败侵蚀光环在这样封闭阴暗的角落反而越发浓稠，黏腻的感觉附着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进肺腑，诱发出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放弃的冲动。李韩二人都绷着脸，下颌咬紧，对抗着这种无形的腐蚀。
他们穿行过坍塌一半的厂房骨架，避开那些黑黢黢的、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门洞，按照那模糊地址提供的线索，最终拐进一条尤其狭窄的巷道尽头。尽头处，巨大的生铁卷闸门被岁月浸染成墨黑色，门体布满黄绿色的锈迹，像凝固的脓疮。一扇几乎融入卷闸门肮脏底色的小门虚掩着，浓烈的、混杂着工业机油和化学品刺鼻味的油墨气息从中汹涌而出，几乎凝成有形的屏障。
李红梅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危险信号的气息，眼神与韩磊迅速交换——就是这里。
敲门。短促，三下。间隔两秒，再两下。
门内传来铁栓滑动粗糙的刮擦声。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出现在缝隙中，灰蓝色工装，袖口沾满洗不脱的墨渍，眼角刻着极深的皱纹延伸向鬓角，但那双眼睛，像黑夜中未曾熄灭的火种，在黯淡背景中投射出异常锐利与坚定的光。
“谁？”声音低沉，带着长时间噤声的干涩。
“为了云江的孩子。”李红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巷道的死寂吞没。
缝隙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像冰冷的探针。然后铁门被拉得更开。
“进来。”语气没有任何寒暄。
里面是一个被庞大旧式印刷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作坊。天花板的管道蛛网密布。光线昏暗，仅靠角落一盏挂着的白炽灯泡提供微弱照明，更显阴影深重。空气被浓厚的油墨气味占据，近乎凝固。一台墨绿色外壳的铅印机沉闷地嗡嗡作响，机体温热，散发金属的腥甜气息。作坊里堆满了各种待印的纸张：粗糙泛黄的工人小报排版的铅字版散乱搁置，成卷的廉价新闻纸挤在墙角，一些未干的维权告示墨迹淋漓地摊在沾满油渍的木条工作台上，一捆捆印好的传单像随时会倒塌的墓碑倚靠墙壁。空间的逼仄和无处不在的信息碎片，无声述说着这里是什么地方——微弱的反抗喉舌，在庞然大物的夹缝里艰难喘息。
钱小川——他没用“铜笔”这个代号——关好门，目光掠过作坊里的一切，眼神深处毫无波澜，显然这里就是他每日奋战的堡垒。他不需要解释自己的立场。角落小炉子上煮着水，廉价的劣质茶叶在旧搪瓷缸里翻滚。他倒了两杯，推到两人面前粗糙的木桌上。杯子边沿一圈深褐色的茶垢。
无声的试探在油墨味的空气里流淌。李红梅和韩磊没动杯子。钱小川在对面坐下，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燃，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混入油墨和机油的气息。烟雾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缭绕，那目光落在李红梅脸上，平静而带着审视的穿透力。
他从散乱的纸张中抽出一张，推到桌面上。
这是一份油印的控诉传单。纸张粗糙，油墨浓黑。标题触目惊心：“刘天彪克扣下岗安置费，工人血汗钱何处安放！”下面罗列着指控的要点和数字，最后印着“云江工人团结起来”一行大字，字迹有手工油印特有的细微洇散。
钱小川拿起传单。
韩磊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某处。李红梅纹丝不动，但双瞳猛然收缩。
嘶啦——！
钱小川猛地将传单从中间撕开。刺耳的裂帛声在狭窄空间里格外尖锐。油墨的粉尘混着纸张细屑爆开。
嘶啦…嘶啦…！
他没有停顿。粗粝的大手毫无怜悯，一下、两下、三下……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那印着血泪控诉的纸张在他手中迅速变成一堆皱巴巴、被暴力揉搓过度的碎片，文字被粗暴地撕裂、错位，支离破碎。传单变成了纸屑，油墨黏连在他手心的纹路里。
然后，他捏着这团小小的、毫无生机的纸团，走到角落一个盛着半盆污水的铁盆前。肮脏的水面漂浮着一层彩虹色的油花和不知名的碎屑。
噗通。
纸团沉了下去。瞬间被浸透，变得乌黑粘软。
“你！”韩磊刚发出一声惊疑的低呼，钱小川粗壮的手指己经探入冰冷的水中，如同揉搓一块废弃的破布般，狠狠揉捏起那团湿透的碎纸！
揉烂！揉碎！揉成一团糊状物！
钱小川将那团彻底面目全非、被油墨和污水完全浸透糊化的东西捞出水面，啪地一声甩在湿漉漉的木桌面上。它黏糊糊地摊在那里，像一块被嚼烂了吐出来的废料，肮脏不堪，散发腥臭，看不出任何“传单”的轮廓，只有一团混杂黑污、纸浆与油墨的死物。
油印机低沉的嗡嗡声仿佛被抽离，整个作坊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和那团东西滴落浊水的啪嗒声。韩磊的脸上一片死灰，眼底只剩下浓重的不解与警惕。李红梅却在这绝对的死寂与绝望中，眼神凝固在那团污物上，眼珠极轻地颤动——庞统印记启动了冰冷程序，如高倍探测器，强行抓取着所有不合常理、不应存在的微观动态。
几秒。
只是几秒。
桌上的污水肆意流淌蔓延的印记突然不再扩散。不，它在以微不可查的速度，逆向回溯！
那团污物，那团浸透了肮脏、揉烂了灵魂的死物，紧贴着桌面的中心部分……最先出现了变化。深黑色的污水痕迹没有洇开，反而在收束！桌面上，一处水痕的边缘轮廓竟越来越锐利，渐渐勾勒出文字笔画的形状。墨污中一点纯粹的墨黑核心悄然凝聚，如同深渊之眼睁开！
桌上的水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拉扯着，扭曲变化着，从毫无意义的污渍，飞速凝聚成文字！那是一种水渍形成的浮雕般的字体，边缘清晰，墨色，无比清晰地印在桌面上：
刘天彪克扣下岗安置费，工人血汗钱何处安放！
云江工人团结起来！
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标题。那行象征着底层微弱诉求的呐喊，被撕毁，被浸泡，被揉烂在污水里，却在瞬间之后，以这种方式重现于水面之下。桌面的水痕成为载体，油墨重归字迹，甚至比最初印刷时更为醒目纯粹！墨黑如烙印，不可磨灭地刻印在那块污浊的木板上，边缘微微反着死寂的光晕。
不可磨灭！
“‘传薪’，”钱小川看着桌上那排从污水中重生的火焰般的文字，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如同在讲述一件古老的家具，“他们抹掉一次，我就让它重现一次。信息只要存在过，就永远存在。”他粗糙的手指抹过桌面冰冷的水痕，指腹染上浓黑，“这是我的印子。砸不烂，烧不掉，泡不毁。除非把所有承载信息的地方彻底碾成粉尘。”他顿了顿，眼中那点锐利的火种刺破作坊的昏暗，“巨江就是这么干的。”
他的目光扫过作坊里堆积如山的维权资料，一种深重的、磐石般的疲惫夹杂着不屈在眼底沉淀：“‘云江印刷联合’？被巨江吞掉了。大的小厂，要么死，要么低头。他们只需要一种声音。”他指着西周简陋的机器和被油墨浸透的墙壁，“我这里，是老鼠洞，是蛀虫啃剩的朽木。压榨、威胁、断料……只是因为我还在印这些‘破烂’。呵，‘破烂’……”
作坊角落，一个坐在更矮木凳上的老人被烟雾笼罩着。他矮小干瘦，骨架嶙峋得仿佛随时要折断，背脊深深弓着，如同长久被重物压弯的枯木。他穿着洗得发白泛黄、几乎看不清原始颜色的旧工装，上面布满油污和机油染出的地图般驳杂的暗斑。他安静得像是墙角堆积废纸的一部分，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沾满干硬油墨屑、早己不再锋利的长木柄裁纸刀，如同握着最后的护身符。烟雾从他叼着的老旧铜烟嘴中丝丝缕缕飘出，缭绕着他那张布满刀刻般深纹、如同老树皮的脸上。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琥珀的眼睛，嵌在深刻的皱纹中，像两口干涸枯井的最底部，藏着几十年尘埃落定的沉寂。
钱小川转向老人，语气平添了一丝罕见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温度：“这是老倔头。以前……云钢厂的门房。守了三十年大门。”他顿了顿，烟雾中的老人似乎微微抬了下眼皮，浑浊的目光在烟雾后掠过李红梅和韩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两个移动的影子。
“巨江刚起家那会儿在云钢，”钱小川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生怕惊动墙壁里蛰伏的耳朵，“所有想进那个院子里的人，都得从他眼皮子底下过。”
老倔头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升腾。过了好一会儿，那深井般的眼眸透过烟雾，没有任何情绪地定在李红梅脸上。他的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枯瘦如柴的手伸进油腻发亮的工装内袋，摸索着，费力地抽出一张用防水布层层包裹的纸。
纸被缓缓展开，铺在木桌上。正是那份附件中撕下来的模糊流水单复印件的一部分！上面几个潦草的名字被特意用红铅笔画了圈。
老倔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指关节弯起，食指的指甲肮脏残缺，颤抖着（并非恐惧，更像是衰老的自然震颤）点上其中一个被红圈圈住的代号。
他的嘴唇在烟雾中翕动了一下，喉间滚出一个被烟气熏透、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摩擦的声音：
“夜…行…人…”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费力地挤出，带着某种金属被锈蚀后强行撬动的滞涩感。他浑浊的目光抬起来，刺破烟雾，像凝固的冰棱，首首地钉在桌面上那行不可磨灭的墨黑文字上，缓缓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刨出来的血块，“他们…从不敢走大门…都是夜里…从锅炉房…后面的…废料场那边……进来……像鬼…”他弓起的背脊绷紧了一瞬，如同枯朽的弓弦被无形的手突然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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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小川「田畴·节义」
传薪：信息不可磨灭印记 (亲手印刷、誊写或编辑的任何信息载体（纸张、油印蜡板、甚至被涂抹的墙面），无论后续如何污损、涂抹、销毁，其原始信息总会在某些特定条件下（通常是受到公众强烈关注、或触及某个公平正义的情绪阈值时）以难以彻底清除的方式（如水渍影印、纸张剥落后显出底层字迹、污损处显影）暂时性地“重生”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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