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的终结是更深的禁锢。大地——这层松软、湿冷、散发着腐叶和新鲜泥土腥气的表层——接纳了他们,以一种残酷的拥抱。
砰。
闷响,肉体与地球的撞击。冲击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精准地砸在他们早己千疮百孔的躯壳上。娜塔莎喉咙深处挤出短促、压抑的闷哼。左肋部传来的剧痛,像一根冰冷的钢钉穿透了意识和麻木之间模糊的防线。呼吸瞬间被扼住。在她旁边,刘毅的身体像一个被丢弃的破麻袋,重重砸下,然后彻底沉寂,再无声息。昏迷,是极度透支和剧痛碾压下最后的避难所。
背景是地狱的独幕剧。在森林焦黑的边缘之外,堡垒己经彻底沦为一个燃烧殆尽的巨大火堆。烈焰不再是分离的火苗,而是粘连成一片升腾翻滚的橘红色与深黑色混杂的帷幕,裹挟着汹涌的、不祥的浓烟,粗鲁地捅穿了夜幕。那烟柱污浊、厚重,贪婪地吞噬着星月残存的光。火焰的光源深处,更巨大的黑色轮廓在其中扭曲、变形、坍塌。钢铁巨兽的残骸骨架被炽热的火焰舔舐,在跳动的光影中投射出庞大而狰狞的影子,如同地狱深处扭曲怪物最后的狂舞。爆炸的余波并未止息,低沉、压抑的轰鸣如同垂死巨兽腹腔内最后滚动的闷雷,在空阔的焦土和寂静的森林间来回撞击、反弹,每一次回响都带着不甘,将恐惧更深地楔入大地。
冰冷的救赎,或者说,另一种形式的折磨。雨来了。
先是稀疏的几点,带着天空的漠然,砸在滚烫的脸上、沾满血污尘土的手臂上,带来瞬间的微痛。随即,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密集的、冰冷的雨线织成一张大网,无情地洒落下来。雨水撞击在废墟尚有余温的焦黑金属上,腾起一片片呛人的白色蒸汽,带着铁锈和硫磺的混合气味。更多的雨滴,砸在两人身上、脸上尚未凝结的伤口上。凉意是短暂的、骗人的前奏。紧随其后的,是雨水冲刷过创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带来的、尖锐的刺激。神经末梢被粗暴地唤醒,发出撕裂般的警报。污秽被冲淡,血水蜿蜒流下,混入身下的泥土。更深的疼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缠绕住清醒。
剧痛是钥匙。
刘毅在刺骨的湿冷和遍布全身、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碾磨过一遍的剧烈疼痛夹击下,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破碎的呻吟。意识从黑暗的泥沼底部艰难地浮上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挣扎着掀开一丝缝隙。世界重新映入眼帘,却比昏迷前更加破碎和可怖。
娜塔莎强忍着肋骨和左臂的剧痛,半爬着挪到他身边。她不需要医生般的审视,目光扫过刘毅惨白布满污渍的脸,停留在他的太阳穴——那里,不自然地隆起一片,触目惊心,表皮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混合着雨水和渗出的、淡黄与血色混杂的浊液。这显然不是爆炸碎片造成的物理创伤。那的形态,更像某种内在能量崩溃后逸散、淤积的表现场域。他每一次抽搐式的吸气都牵动着胸腔,肺部仿佛塞满了粗糙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内伤。娜塔莎自己的状况同样糟糕,全身遍布的擦伤和淤青在雨水浸泡下开始苏醒,左臂每一次轻微的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几乎无法抬起。
沉默,成为唯一的语言。雨水混杂着泥土和被稀释的血水,如同肮脏的泪水,在他们脸上刻下沟壑。他们仰望着,或者说是被迫凝视着那片照亮了焦黑森林边缘的火光。堡垒方向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光怪陆离的光线在他们茫然、疲惫、伤痕累累的脸上流淌,刻画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震耳欲聋的废墟崩塌声和爆炸余波,此刻被距离和雨幕滤过,反而变成一种单调、持续的背景噪音,一种巨大的、压迫性的沉寂。
在这混合着冰冷雨水和地狱火光的寂静里,影像自动闪回,精确而残忍:
伊万——壮硕的身躯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怒吼着,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熔炉核心的深渊,在剧烈的爆炸中化为齑粉前的最后一瞬。
瓦伦丁——那张英俊、冷静,曾带着温和微笑的脸,在控制台冷光下瞬间切换,那冷酷的嘴角勾起,吐出“永别了”的毒汁,虚伪的信任面具粉碎,露出冰冷蛇芯。
还有更多……在堡垒的熔炉与牢笼中,一张张消逝的面孔。曾经鲜活,拥有姓名或只有编号的同胞们,此刻都变成了火焰背景中模糊不清的苍白剪影,无声无息地沉没。
劫后余生的那一点点微热体温,仿佛幻觉,瞬间被这如山尸骸的冰冷、被信任之刃刺穿的剧痛、被彻底摧毁的前路与过往碾得粉碎,连渣都不剩。脚下的每一步“自由”,都清晰地刻印着通往此处所踏过的尸骨与灰烬。
雨势更大,密集的雨点抽打着焦黑的树干。森林提供了可怜的一点遮蔽,将他们从完全暴露的境况中收回一点。娜塔莎咬着牙,手指深陷进冰冷的淤泥和腐叶里,用尽尚存的力气,拖拽着刘毅沉重的身体,一寸寸挪向身后那棵相对粗壮、未被引燃的橡树。树干粗糙冰冷的触感成为后背唯一的支撑点。她靠在上面,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睫毛滑落,带来短暂的生理上的清醒。
雨水的冰凉麻木了部分灼痛的伤口,带来一种虚假的舒缓。但同时,湿透的衣服紧贴皮肤,寒意如同狡猾的蛇,开始从皮肤丝丝缕缕地钻进肌肉,再向骨骼深处渗透。失温的阴影像一只缓慢收拢的冰凉手掌,悄然扼住他们的脖颈。
前方,堡垒燃烧的火光穿透雨幕,透过树林的间隙。那光线跳跃、扭曲,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充满恶意的瞳孔,在黑暗中凝视着树影下蜷缩的两个狼狈身影。它不提供温度,只投下森然的轮廓。他们的影子,被这地狱投射的诡光拉伸得异常细长、扭曲、脆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微微晃动,如同风干后濒临碎裂的蝉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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