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如往常,两人相伴着出门打猎。
可老头刚迈出几步,身子猛地一晃,“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溅在枯黄的草叶上,触目惊心。
灭生(念离)心头一紧,下意识想上前搀扶,脑中却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念离……”
老头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让灭生(念离)纷乱的思绪也莫名沉淀下来。
他默默蹲下身,小心地托住老头的身体,安静地听着。
“我怕是……寿元尽了,撑不过几息了。”
老头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
几息?灭生(念离)心头一震。昨日还如此精神,今日怎会……
老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交代。
“等我……闭眼了,就把我……埋在后院吧……棺材……
不用你操心……杂物房……左边角落……备好了……”
他费力地吸了口气,又补了一句。
“记得……擦干净……上面的灰。”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发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悠远,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还有……今日过后,你就……离开吧。
咱们爷俩的……恩情,两清了……别伤心……”
老头艰难地仰起头,望着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蔚蓝天空。
“天地……广阔得很……别困在这……犄角旮旯里……”
“不用……牵挂我……”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说出的话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这天下啊……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可说到底,是你们年轻人的……
你们啊……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蓬蓬勃勃……希望……在你们身上……
所以啊……别牵挂……就当……是场梦吧……”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爬到了……山顶上……”
老头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殷切的嘱托。
“……记得……对山下的人……好点儿……
他们……不容易啊……”
不知为何,老头的嘴角忽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模糊、仿佛看到了什么的笑容,喃喃道。
“你……来了啊……还……好吗……”
话音落下,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飘零的枯叶,带着无边的寂寥与释然,悠悠散去。
紧接着,他胸膛那点微弱的起伏,骤然停止了。
所有的生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空。他整个人,就这么彻底安静下来,再无一丝声息。
秋日午后斑驳的光线,穿过稀疏的枝叶,轻柔地洒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
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像是被岁月反复冲刷的古老岩石,刻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此刻,他双眼安然地闭着,灰白的眉毛舒展开来,稀疏的胡茬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银芒。
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凝固成一种平静而祥和的姿态,仿佛只是在这暖阳里沉沉睡去,暂时告别了尘世的喧嚣。
念离静静地蹲在一边,看着。
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感觉陌生又突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而来。
这似乎……应该是痛苦?可为什么,他连这痛苦本身都如此模糊不清?
也许……终究只相处了一年吧?
浅薄的情分,又能指望什么呢?
他这样想着,近乎麻木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依照老头的吩咐,将他安葬在茅草屋的后院。
泥土一点点掩埋棺木,动作机械而平静。
回到空荡荡的屋子,念离环顾着这间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茅草屋。
他才惊觉,自打被老头救回来那天起,他似乎从未真正仔细打量过这里。
屋子不大,一厅三房——两个卧房,一间堆得满满当当却异常整齐的杂物房。
他一遍遍地走着,手指抚过冰冷的土墙、粗糙的木桌、蒙尘的窗棂……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淹没了心头。
一个疑问,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人,为什么要活着?
这个问题太大了,像没有边际的深渊。
他换了个方向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
从前似乎也想过,但念头一闪而过,从未深究。
现在却不同了,这个问题像生了根,死死缠住他。
更奇怪的是,他本能地抗拒去想!
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令他莫名地……害怕?
可,他在害怕什么?
念离想不明白。
于是,他像过去一年一样,开始劈柴、打猎、砍树、做饭、洗澡、睡觉。
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了。
他做的菜味道越来越好,劈柴的速度越来越快,砍下的柴火堆满了整个杂物间,甚至溢到了厅里。他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累。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什么,只知道一旦停下来,那个问题就会像毒蛇一样钻进脑子:“我为什么要活着?”
每一次想起,心口就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活着?他当然要活着!
不然,他早该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自我了断了。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如此痛苦?
他想不通,痛苦便愈发深重。
日子一天天滑过。终于有一天,那股盘踞心头的烦闷郁结到了极点,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又无事可做。
他在昏暗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进来,奇异的是,他竟能借着这微弱的光,看清屋内每一个角落。
他无意识地拿起一件件熟悉的物件,又轻轻放下。
首到走到老头生前睡的床铺边,手指拂过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旧摆件时,指尖触到了一角粗糙的纸张。
“这是……?”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张压在摆件下的纸抽了出来。
纸张很旧,边缘破碎卷曲,纸面泛着深沉的黄,墨迹也早己淡褪,几乎洇开,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念离借着月光,一字一句艰难地辨认起来:
[11月25日,那天是我儿忌日。
该死的力蛮宗!
可恨我老了,不过是个比凡人力气大点的老武夫,又能怎样?
冲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我儿……大概也不愿看到吧。]
[自你走后,我走遍了西海五湖,看了无数不一样的景,也见了数不清的人和事。]
[凡人的日子,是真难啊。
活得再小心,也架不住修士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流离失所,风餐露宿,家破人亡……这些破事,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一辈子,苦得让人听不见声儿。]
[我呢?
一个老武夫,除了饿不死冻不着,跟那些凡人又有多大区别?]
[儿啊,你说,凡人活这一遭,图个啥?
或者说,我活这一遭,图个啥?
既然到头来都是个死,都是孤零零一个,那活着干啥?]
[这一辈子,我走过太多地方,看过的悲剧数都数不清。
可偏偏就有那么些凡人,自己都活得眼泪泡饭,苦得不行了,还非得去帮别人,不图回报。
这到底是为啥?我问过,他们也答不上来。]
[一天天,一年年,太阳升了又落,树叶绿了又黄。
什么都变了,唯独心里这个疙瘩,像块石头,越磨越沉,越来越新。
我的日子,就在这翻来覆去的琢磨里,一点点耗尽了。]
[我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了,就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打算在这儿落地归根。]
[日子一天天过,我以为会带着这个解不开的疙瘩去底下见你了。
可那天,我捡到了一个年轻人,他伤得极重,眼看就活不成了……他长得,可真像你啊!]
[按我以前的性子,救个快死的人?
代价太大,我绝不会干。
可那天……鬼使神差的,我把他拖了回来,还让他留下了。
世事难料啊!]
[不知不觉,跟他一块儿过了一年。
我感觉到,我的大限……也快到了。]
[怕吗?也有点。
可又觉得……好像该放下了。
这两种滋味搅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得很。
我知道,我盼着的(或者说怕着的)那天,终于要来了。]
[可……为啥我还怕呢?
这怕,跟以前那种怕死又不太一样……
我想啊想,想不明白。]
[我把这辈子,这平平淡淡又满是窟窿眼儿的一辈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慢慢地,慢慢地……我好像摸着点边儿了。]
[人呐,不是因为会死,活着就没意思了。
恰恰是因为知道会死,活着才显得金贵,才像黑夜里劈过去的一道闪电,那么亮,那么扎眼!
活着时清楚明白的每一刻,都是对那无边虚无扎下的一刀!]
[人因为有盼头才会绝望。
要是从来没盼过啥,那绝望也就扎不疼你了。
正因为尝过盼头带来的那股热乎劲儿,绝望时的疼才格外钻心。
就像见过星星的人,才觉得夜特别长;要是生来就在黑地里,那黑也就不算啥了。]
[生和死,不也是这么回事?]
[活着,就一定有活着的理由,一人一个样儿。
有人图个精彩,为情,为家,为力量,为长生……千人千面。]
[找这个活着的理由,它本身不就是一个理由吗?]
[知道命有尽头,活着才像是在刀尖上走路,每一步都得踩实了。]
[死啊,就像天上挂着的一颗冷冰冰的星星。
它在那儿,不是为了告诉你最后都得完蛋,而是时时刻刻提醒你。
能喘气的日子,短着呢!
就这点儿工夫里,你尝过的甜头、吃过的苦头、得着的、丢了的……都沉甸甸的,有了分量。]
[我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琢磨来琢磨去,觉着吧,活着的价值,不在能活多久,而在于能炸出多大个响动,能亮多久!
就像夜里放的烟花,“嘭”一下,眨眼就没了,可它炸开那会儿的光,能烙在人心里头,亮堂堂的。
这大概就是……在死这口黑锅底下,活出来的一点儿光彩和份量吧!]
[念离,你……大概正在看这张破纸吧?
要是你还在犯迷糊,别怪自个儿。
我这把年纪的老头子,不也迷糊了一辈子吗?
迷糊好啊,迷糊了才知道自己想要啥。]
[可要是老躲着不想,那不行。
这疙瘩它会一首跟着你,甩不掉的。
你要是觉得难受,觉得疼……兴许,是你正在往上长呢?]
[要是实在扛不住这难受劲儿……或许,你真该走了。
我这小破地方,容不下年轻人待一辈子。]
[盼着你看完这些啰嗦话,能……摸着点门道吧。]
[凡人啊……嘿,可不平凡呐!]
念离的指尖轻轻捏着这张饱经沧桑的旧纸,目光低垂,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咀嚼着最后那句话。
“凡人啊,可不平凡呐……”
心头的迷雾,似乎被这句话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光。
这茫茫人世,就像一座巨大的危城。
生老病死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凡人在其中艰难跋涉,渺小得如同蝼蚁,随时可能被命运的无常碾碎,连一声哀叹都来不及发出,便随风飘散。
可偏偏,他们心底总还燃着那么一点微弱的期盼,像暗夜里的烛火,支撑着他们熬过刺骨的寒冬。
或许是为了一场不知何时能落下的甘霖,或许是为了一次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拥抱,或许仅仅是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他们咬牙挺着。
然而,正是这点点期盼,求不得,放不下,得而复失,又成了痛苦的根源,让心在无望的泥沼里反复沉沦。
抬眼望去,山川河流,草木鱼虫,世间万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遵循着相生相克的铁律。
春荣秋枯,盛极必衰,因果的丝线纵横交错,将每个生灵牢牢缚住。
生,是轮回给予的短暂馈赠;死,是尘世落幕的必然代价。
而凡人,就在这无尽的循环往复中,以微末之躯,承载着天地的宏大与无常,以蜉蝣般的生命,丈量着岁月的悠长与厚重。
如此……怎能谓之平凡?
“凡人啊……或许真的,不平凡呐……”
念离再次低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或许……是时候该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沿着原来的折痕叠好。
就在纸页即将合拢的瞬间,他的指尖触到背面一处细微的凹凸。
他心念微动,将纸张翻过来,凑近窗边洒落的月光。
只见泛黄的纸背角落里,还有一行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小字:
[注:床底下……有我留给你的东西……有些玩意儿我也弄不清是啥……盼着……对你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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