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摔断树枝的脆响,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林小雨心中刚刚燃起的、对榫卯世界的全部热忱。那晚,她沉默地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听着母亲压抑着怒火的喘息和父亲沉闷的叹息,小小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偶尔爆出一点火星,映亮她眼中尚未干涸的委屈和倔强。
学木匠?那是男人干的营生!你一个女娃,学那歪门邪道做什么?手糙了,名声坏了,将来谁家敢要你?!
母亲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不是因为怕嫁不出去,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宣判——她的兴趣,她的探索,她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新世界,在“女娃”的身份面前,是“歪门邪道”,是必须被扼杀的“错误”。灰土地上的几何世界,被母亲粗暴地用脚抹平了,连同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精神寄托。
一连几天,家里的气氛都像压着块湿透的棉被,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小雨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帮母亲做活、去田里看看刚冒头的秧苗,她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像个被抽走了魂儿的影子。她不再靠近张伯家的木工棚,甚至远远看到那低矮的棚屋,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绕开。那里面曾让她心潮澎湃的木屑香气和敲击声,此刻都变成了灼人的耻辱标记。
林母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堵得慌。摔断树枝后,看着女儿瞬间煞白的小脸和空洞的眼神,她心里也掠过一丝后悔,但这点后悔很快又被更强大的焦虑覆盖。她是真的怕!怕女儿学了不该学的东西,变得不像个姑娘家,将来找不到婆家,在这世道没了活路。她只能用更严苛的“正确”来纠正女儿。
这天,林母从箱底翻出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筐,郑重地放到林小雨面前。里面是几团颜色暗淡的麻线、一根磨得光滑的骨针、还有几块巴掌大的、颜色各异的碎布头。
“小雨,别整天瞎琢磨那些没用的了。”林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开春了,也该学着点正经姑娘家的本事了。来,娘教你缝补、打络子。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小雨看着那小筐,指尖冰凉。针线女红,这才是属于她的“几何世界”,被规划好的、狭窄的、毫无惊喜的方寸之地。她机械地拿起针线,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穿针引线,在碎布上留下歪歪扭扭、毫无美感的针脚。每一次针尖刺破布料,都像是在刺破她心中那个关于榫卯和结构的、刚刚萌芽的梦。
然而,思想的野草,一旦扎根,便很难彻底铲除。白天,她顺从地扮演着学习女红的“乖女儿”,手指被针扎破也默默忍着。但当夜深人静,父母沉沉睡去,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红光时,林小雨心中的不甘便会悄然复苏。
灰土地不能画了,木工棚不能去了。但知识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它只是被逼入了更深的角落,燃烧得更加隐秘。
她的目光,落在了灶膛里那层厚厚的、细腻的草木灰上。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趁着添柴的功夫,她用小木棍,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在温热的灰烬表层划过。这一次,她画的不是榫卯结构——那太显眼,万一被母亲清理灶膛时看到,后果不堪设想。她画的是线。首线、曲线、交叉的线、平行的线……她回忆着张伯用墨斗弹出的那道笔首的黑线,回忆着锛子削木时木屑飞溅的轨迹,回忆着锯子切割时需要遵循的路径。她在灰烬上练习画线,练习控制那根小木棍,力求画得首,画得稳,画得如同被无形的尺子量过。
草木灰成了她新的、绝对安全的画板。每一次添柴,都是她短暂练习的机会。画完,只需用烧火棍轻轻一拨,那些“线”便瞬间消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这种隐秘的、带着点冒险意味的练习,竟让她在压抑中找到了一丝扭曲的乐趣和掌控感。她无法学习具体的木工技艺,但至少,她可以偷偷磨练最基础的“基本功”——对线条的控制和感知。这或许,是她在母亲划定的牢笼里,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一点自由。
就在林小雨以为与木工世界彻底绝缘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而且,与母亲强加给她的“女红”紧密相连。
林母有一架用了多年的老纺车,是她的陪嫁。纺车的木架子早己被岁月得油亮,但最近,连接锭子(纺锤)和轮子的那根关键皮带(通常是皮条或麻绳搓成)彻底断了。林母试着用新搓的麻绳替代,但麻绳太软,缺乏韧性,锭子转起来绵软无力,纺出的线粗细不均,还动不动就断。没有好的皮带,纺车就成了摆设。
看着母亲对着瘫痪的纺车愁眉不展,一遍遍尝试搓出更结实的麻绳却总是失败,林小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架老纺车上,尤其是连接轮子和锭子的那个精巧的木制传动装置上——那上面,赫然有着熟悉的**榫卯结构**!一个小的木齿轮(或曲柄)通过榫头固定在转轴上,带动皮带的运动……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能不能用木头做一个替代的传动部件,彻底摆脱对皮带的依赖?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甚至有些异想天开。她从未见过不用皮带的纺车。但榫卯结构带来的稳固连接和传递力量的可能性,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想起了张伯修复犁架时,那新换的硬杂木榫头是如何稳固地传递力量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她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成功。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既能解决母亲的实际困难(纺线),又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木头和结构的机会!而且,这完全符合“姑娘家该干的活计”——纺线织布!
她需要木头,需要工具,需要……知识。这些都遥不可及。但至少,这个想法本身,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连日的阴霾。它模糊地指向了一个方向:或许,她无法成为木匠,但她可以尝试着,用她偷窥来的那一点点关于结构和连接的知识,去解决身边的问题?去让“女红”的工具本身,变得更好用一点?
林小雨悄悄攥紧了拳头。灶膛灰里的线条练习似乎有了新的意义。她看着那架瘫痪的纺车,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无奈,而是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挑战意味的火苗。前路依然被堵死,但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一面可以尝试攀爬的墙。纺车的轮子虽然停了,但她心中的某个轮子,却开始以一种更隐秘、更执着的方式,重新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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