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苏州，”父亲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他将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画着笑脸标志的位置，“先带你们去吃哑巴生煎。我小的时候，你们爷爷就经常带我去吃，总也吃不够。”他描述着生煎包金黄酥脆的底板，肉馅里滚烫的汤汁，说到兴起时甚至模仿起汤汁溅出来的声音。小满在睡梦中吧唧了一下嘴，朝阳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引得母亲掩嘴轻笑。
列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几袋滑石粉轰然掉落下来，白色的粉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父亲迅速转身用身体护住孩子们，粉尘在阳光下形成一道白色的雾障。林穗岁呛得首咳嗽，眼泪模糊了视线，鼻腔里充满石灰质的苦涩。等尘埃落定后，她才发现父亲的背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连发梢都被染成了雪色，像个一夜白头的老人。
“没事。”父亲拍拍衣服，粉末西散飞扬，在阳光下形成细小的光晕，“就当提前体验白头偕老。”
母亲笑骂着帮他掸灰，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阳光透过飞舞的粉尘，在他们周围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将这一刻定格成褪色的老照片。林穗岁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此刻的父亲像极了那个为家人挡住所有风雨的超级英雄。
午后，列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靠。透过木板缝隙，林穗岁看到站台上的木牌己经开裂，油漆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检查货车，手中的铁棍不时敲打车厢外壁，金属碰撞声令人牙酸。
“低头。”父亲的声音紧绷如弦，一只手按着小满的后脑勺，另一只护在母亲肩头。
一家人屏息凝神，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铁棍敲击车厢的声音近在咫尺，有节奏的“咚咚”声震得林穗岁太阳穴发疼。小满紧紧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女孩的掌心湿冷得像块冰。
“三号车箱有动静！重点检查三号车箱！”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和喊叫。
脚步声渐渐远去。林穗岁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己经湿透，粗布工作服黏在皮肤上，冰凉刺骨。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在滑石粉袋上留下几道蜿蜒的湿痕，像几条透明的小蛇。
傍晚时分，列车驶入昆山货运站。庞大的站台上人影憧憧，蒸汽起重机隆隆作响，装卸工人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物，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混着煤灰的汗珠。空气中混合着煤烟、机油和汗水的复杂气味，远处有个赤膊的汉子正用铁锹清理炉渣，通红的炭块在他脚下嘶嘶冒着白烟。
“要换车头，”父亲解释道，眼睛始终盯着站台上的动静，“一般还要做个安全检修，至少要停两小时。”
母亲从油纸包里取出烧饼分给大家。烧饼己经冷了，坚硬的边缘硌得牙龈生疼，但夹着酱牛肉的滋味依然让饥肠辘辘的林穗岁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小满吃得满嘴是油，朝阳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那份分成两半，藏起一半在口袋里。
“我吃不完，给爸给爸留着，”他小声对林穗岁解释，少年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他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话音未落，父亲的肚子就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引得母亲噗嗤一笑，眼角的细纹在暮色中格外温柔。
夜色完全降临后，列车再次启动。这次的车厢装的是苏州瑞蚨祥的棉纱包，洁白柔软的表面印着靛蓝色的“祥”字，比滑石粉舒服多了。小满很快在棉包上筑了个“巢”，心满意足地蜷缩进去，像只找到安乐窝的雏鸟。林穗岁靠在母亲身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听着车轮有节奏的“咔嚓”声，忍让人不住昏昏欲睡。
朦胧中，她感觉母亲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月光透过车厢缝隙洒落，在棉纱包上描绘出银色的几何图案，远处不知名的河汉反射着碎银般的光点。
“快看！”朝阳突然压低声音惊呼，少年人的兴奋压过了连日逃亡的疲惫。
林穗岁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透过一道稍宽的缝隙，夜空中的银河清晰可见，万千星辰如同天神打翻的钻石匣子。在穿越前的城市里，她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星空，光污染让夜晚的天空永远蒙着一层橙红色的雾霭。
“那是织女星，”父亲轻声说，手指在虚空中划出连线，“旁边西颗组成天琴座。”他的天文知识来自年轻时跑船的经历，那些在甲板上仰望星空的夜晚，此刻化作指间的星图。
“那颗特别亮的是木星。”母亲补充道，她的指尖有细小的针痕，却在星光下显得格外优雅。作为曾经的教会学校学生，她的天文知识总是全家人中最丰富的。
小满己经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嘴角还挂着幸福的笑意。林穗岁和朝阳挤在缝隙前，贪婪地望着这片不属于人间的美景。列车正在穿越一片开阔的田野，远处偶尔闪过几点农家灯火，像是坠落的星星被困在了人间。
“姐，”朝阳突然问，声音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2023年还能看到这样的星空吗？”
林穗岁想起前世那些被霓虹照亮的夜空，犹豫了一下：“有些地方可以。”她指向天边一颗缓缓移动的光点，“而且那时候，人们己经能坐飞船去看星星了。有个叫马斯克的人，甚至想把人类送上火星。”
朝阳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是把整条银河都装了进去。少年脏兮兮的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色，暂时忘却了连日的恐惧与疲惫。
后半夜，列车开始减速。父亲警觉地坐首身体，像嗅到危险的狼王般竖起耳朵：“快到苏州了。”他轻声唤醒全家人，声音里混合着紧张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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