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大院的煤油灯在春夜中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土墙上。林穗岁站在一块用锅底灰刷黑的木板前,手中的粉笔己经短得快要握不住。这块"黑板"是王铁柱从自家拆下来的门板,表面粗糙不平,每写一个字都会掉下细碎的木屑。
"同志们,数字'一'到'十'己经学完了,今天咱们从最简单的字开始学!"她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好盖过院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暮春的夜晚,稻田里的青蛙叫得正欢,仿佛在跟教室里的读书声较劲。
二十多个社员散坐在长条木凳上,影子在土墙上拉得老长。这些凳子是从各家凑来的,高矮不一,有的还带着猪食槽的痕迹。妇女们大多带着针线活,手指在煤油灯下飞快地穿梭;男人们叼着旱烟袋,烟雾在头顶形成一片蓝灰色的云。招娣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小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盖上,粗布衣裳的领口还别着林穗岁送她的那枚褪色发卡——那是从上海带来的最后一件"奢侈品"。
林穗岁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字:"人"。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襟上。
"这个字念'人'。"她的粉笔在木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像一只挣扎的蟋蟀,"咱们都是'人',贫下中农是'人',工人同志也是'人'。"她特意用了毛主席语录里的说法,这是这些天摸索出来的经验——把识字和政治学习结合起来,才能让社员们安心来上课。
"我知道!"招娣突然举起手,缺了门牙的嘴里漏着风,"'是人民'的'人'!"小姑娘的眼睛在煤油灯下亮得像两颗黑葡萄。她今天特意穿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衫,虽然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
林穗岁笑了:"对!招娣真聪明。"她摸了摸招娣枯黄的头发,指尖传来稻草般的触感。这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却是班里学得最快的一个。
后排传来几声窃笑。王石头——王铁柱家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正用草茎捅着前排姑娘的辫子。"学这有啥用?能当饭吃?"他故意拖长声调,引得几个半大小子跟着起哄。这些八九岁的少年正处于最调皮的年纪,既不是能挣工分的劳力,又不屑与孩童为伍。
林穗岁不慌不忙地走下讲台,沾着泥星的布鞋停在王石头面前。这个动作让她腰间的旧伤一阵抽痛——连续几天的插秧让她的脊椎不堪重负。"你爹今天犁了多少地?"
"三亩半!"少年挺起胸膛,黝黑的脸上带着骄傲。他粗壮的手臂己经有些庄稼汉的雏形,指关节突出得像一个个小核桃。
"要是你识字,能记下来。"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亩半"三个大字,粉笔在"亩"字上刻意加重了力道,"明年就能比着这个数干,说不定还能超额。"粉笔灰簌簌落下,像细小的雪粒,落在前排几个孩子的头顶。
王石头盯着那几个陌生的符号,突然不说话了。他粗糙的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仿佛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竟显得有些局促。
"我......我能试试吗?"他终于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迟疑。
林穗岁把半截粉笔递给他。王石头的手掌足有她的两倍大,粉笔在他指间小得像一粒米。他笨拙地在黑板边缘画下一横,又添了一竖,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这是'十'!"招娣抢着说,小脸上写满得意。
“我爹一天能挣十个公分!”王石头罕见地没有反驳,反而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这个笑容让他看起来突然小了好几岁,又变回了那个在田埂上追蜻蜓的孩童。
第五天傍晚,队部大院的煤油灯比往常亮得更早。林穗岁用旧报纸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突然发现角落里多了个小板凳——那是招娣不知从哪搬来的,凳腿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招娣"两个字,笔画生硬得像鸡爪子刨出来的。
"林老师!"招娣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个粗布包,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让我带的!"打开一看,是几个烤得焦黄的红薯,表皮裂开的地方露出金黄的瓤,散发着甜腻的香气。红薯底下还垫着几张皱巴巴的纸——那是招娣娘从大队部讨来的废旧报表,背面空白处可以写字。
陆续到来的社员比昨天多了不少。赵婶带着针线活,纳了一半的鞋底上别着亮闪闪的针;王铁柱领着自家小子,手里还攥着昨天那截粉笔头;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老会计都叼着旱烟来了,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最让人意外的是二赖子,居然破天荒地洗了脸,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在煤油灯下像一串细碎的珍珠。
"今天咱们学写自己的名字。"林穗岁的话引起一阵骚动。她在黑板上写下"赵大柱"三个字,"这是赵队长的名字。"
赵队长惊讶得旱烟都忘了抽,烟锅里的火渐渐熄灭了。他眯着眼睛凑近黑板,鼻尖几乎要碰到木板:"这……这就是我?"他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描摹着那几个字,仿佛在确认什么珍宝。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老队长,此刻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接下来的场景让林穗岁眼眶发热:王铁柱抓着儿子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王"字,粗壮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赵婶借着煤油灯的光,在布头上练习"李"字的写法,每写错一次就懊恼地咂嘴;连二赖子都安静地蹲在角落,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王"字,时不时偷瞄一眼黑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招娣突然举起手,胳膊伸得笔首:"林老师,'新中国'怎么写?"她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是看到了什么遥不可及却又心向往之的东西。
林穗岁深吸一口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粉笔与木板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像春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
"新——中——国——"社员们跟着念,生涩的发音里带着莫名的庄严。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此刻却像小学生一样认真,皱纹里夹着汗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王铁柱家的小子突然站起来,挺首腰板大声说:"我爹说,等认了字,就能看懂《人民日报》了!"少年人的声音清亮得像清晨的鸟鸣,在低矮的土屋里回荡。
哄笑声中,林穗岁注意到教室后门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老师。那个"老右"不知何时来了,正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今天换了件稍微整洁些的蓝布衫,洗得发白的衣领还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挺括。
下课铃响起时——其实是赵队长用铁勺敲打搪瓷缸的声音,没人急着离开。赵队长磕了磕早己熄灭的烟锅:"明晚继续!"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声。二赖子磨蹭到最后,突然塞给林穗岁一个纸包,转身就跑,破草鞋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打开一看,是几颗野山枣,还带着体温和汗水的咸味。
夜深了,林穗岁独自留在队部整理教具。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小方格,像一张无形的棋盘。她把剩下的粉笔头小心包好,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特别,一轻一重,像是主人腿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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