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岁,给,凉白开。”一个带着浓重江西口音的女声响起,声音里裹挟着一丝疲惫,是李素芳。她递过来一个搪瓷掉得斑驳、露出黑色底胚的旧茶缸,缸体上残留着褪色的“先进生产”字样,模糊不清。里面晃荡着小半缸水,水面上漂浮着几颗难以溶解的白色水垢颗粒,随着车厢的晃动,不安分地碰撞着缸壁。
林穗岁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而出,猛地回过神,视线聚焦在那只粗糙的茶缸上。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缸口那参差不齐的、被磕碰出的缺口边缘,一种粗粝的、属于生活的真实感瞬间传递过来。“谢谢芳姐。”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几乎被淹没在车厢里混杂的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残渣的酸腐味以及铁轨摩擦的轰鸣声中。她将茶缸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水是温热的,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腥气和漂白粉的刺鼻气味,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强行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勉强压下了火燎般的灼痛感。
“快到了。”她对着茶缸,也像是对着自己低语,声音轻得在闷热嘈杂的车厢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列车正冲破连绵的隧道,在越来越烈的阳光下发足狂奔。
然而,脱离了隧道的幽暗,车厢内凝滞、浑浊的空气并未因此真正流动起来。无形的疑云,如同看不见的蛛网,缠绕着各自深藏的秘密。
车窗上附着的尘土,模糊了视线,也隔绝了人心。
这趟挤满了青春、迷茫与未知命运的绿皮列车,此刻更像一艘庞大而笨重的孤舟,正一头扎进西北荒原深处那弥漫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迷雾之中。
林穗岁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死寂。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己开始汹涌奔腾。
她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支撑她穿透迷雾、抵达真相的力量;她需要盟友,需要能在关键时刻彼此依靠、分担风险的伙伴;她更需要在这趟驶向敦煌——那片承载着父亲无声呐喊与沉重嘱托的土地——的列车上,精准地分辨出,谁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谁又是…那隐藏最深、拨弄风云的执棋之人。
父亲的身影,那个在漫天黄沙中奋力疾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身影,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刻印在她的意识深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回响着那无声的呐喊:守护…烽燧…敦煌…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里那枚温热的铜钱。铜钱边缘,“乾隆通宝”西个熟悉的篆字,正在一个肉眼绝对无法观测的维度里,极其缓慢地、却又坚定不移地扭曲、变形,逐渐勾勒出一个尖锐而神秘的“△”形符号轮廓。这异变,无声无息,却让她心底的弦绷得更紧。
“呜——!”
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再次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嘶鸣,如同负伤巨兽的喘息,喷吐出大股灰白色的烟柱,在湛蓝得近乎残酷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污浊的伤痕。
几乎同时,车厢顶端的喇叭突然响起一阵电流的滋啦声,紧接着是列车员那带着浓重口音、缺乏起伏的播报:“各位乘客请注意,各位乘客请注意,前方即将到达兰州站,停车二十分钟。有在兰州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照顾好老人小孩,准备下车。重复一遍……”
林穗岁倏地收回投向窗外那片广阔而苍凉的黄土地的目光,重新靠回冰冷坚硬的木质椅背。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喧嚣的车厢声浪瞬间被隔绝在外,意识沉入一片深邃的幽蓝。
虚数空间的界面无声地在她的“视界”中展开,如同宇宙深空般浩瀚,却又精密如最顶尖的雷达阵列。幽蓝的光幕上,牢牢锁定着几个关键的目标定位:
代表陈大河的如同警戒红灯般闪烁的红色标记(虎子的绿色小光点与之紧密重叠)。
代表李素芳的绿色光点稳定地亮着(“锐器”红标依旧悬浮在侧)。
代表老张的绿色光点没有太大变化(其怀中那个被破旧蓝布层层包裹中包袱被系统标注为:“未知能量源 - 监测中”)。
代表列车员正在车厢尾部检查的绿色光点(状态:常规)。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经过漫长而疲惫的穿行,这列绿皮火车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像一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巨人,喘息着,沉重地滑入了兰州车站。巨大的钢铁身躯在铁轨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伴随着最后一声悠长而释然的汽笛,彻底停稳。
夕阳穿透西北高原稀薄而干燥的热浪,斜斜地打在站台上方巨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兰州”站牌上,仿佛流淌着凝固的血液。
光线给冰冷的钢铁骨架、灰扑扑的水泥地面、以及站台上稀疏的人影,都涂抹上了一层黯淡的、缺乏生气的暖色调,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更添几分苍凉。
站台空旷得惊人,对比车厢的拥挤,显得格外寂寥。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破旧背心、头上包着看不出原色的脏污头巾的脚夫,像几尊泥塑般蜷缩在站台角落的阴影里。他们眼神空洞,毫无焦点地望着缓缓打开的车门和涌出的人流,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西北的风沙与生活的麻木。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浓烈的气味:浓重的煤烟味是蒸汽机车的呼吸,刺鼻的牲畜粪便味来自站台远处隐约可见的畜力车,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干燥而粗粝的尘土气息——这是黄土高原最本质的味道,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兰州站到了!兰州站到了!停车二十分钟!有需要的乘客抓紧时间活动,别走远!”列车员洪亮而带着命令口吻的喊声穿透了嘈杂,清晰地回荡在站台上,也彻底打断了林穗岁的沉思。
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憋闷了几天的知青们瞬间活跃起来。僵硬的身体急需舒展,浑浊的肺腑渴望新鲜空气,尽管这空气也谈不上清新。伸懒腰的、捶打麻木双腿的、揉着酸胀脖颈的、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厢的,各种声音和动作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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