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苗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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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苗锋(上)

 

杨靖带来的那封密信,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李云心头。献瑞京师——这西个字背后裹挟着京城深不可测的漩涡,足以将他与皇庄这方刚刚扎下根系的土地彻底剥离。圣旨的恩威并施,杨靖言语间的敲打与那隐秘的示警,都化作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李云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左肩胛深处被箭簇撕裂的骨肉都传来尖锐的抗议,冷汗时常浸透内衫,又被体温暖得冰凉。

然而,官舍之外,皇庄的土地并未因总管事的伤重而沉寂。相反,一种压抑后迸发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韧劲运转着。

新垦区。

老张头的腰似乎更驼了些,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异常沉稳有力。他拄着一根磨得溜光的硬木棍,像一尊移动的界碑,在纵横交错的田垄间缓缓巡视。李云那句“见一根,拔一根”的命令,被他执行得近乎苛刻。

“根!要带泥!不能留须子!”他沙哑的声音在田间回荡,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一个年轻庄户略显毛糙的除草动作。那庄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赶紧俯下身,手指深深抠进的泥土里,小心翼翼地将一株稗草连根带须地拔起,根须上还粘连着深褐色的沃土。

不远处,另一队庄户正合力清理引水渠。春日融雪和雨水丰沛,渠底淤积的泥沙和腐叶被一锹锹挖出,堆在渠边。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滚落,砸在翻新的泥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水流重新变得清澈湍急,汩汩地漫过新修的简易分水口,浸润着两侧饥渴的薯苗和土豆苗。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仿佛能听到它们畅饮甘泉的细微声响。

堆肥场。

浓烈刺鼻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发酵的酸腐与泥土的腥气。几个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发亮。他们挥动着特制的长柄木叉,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将堆积如山的黑褐色肥堆一层层奋力翻开、打散!

“翻到底!透气!发白毛才算透!”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吼道,木叉深深插入肥堆深处,猛地一撬,大块尚未腐熟透的秸秆草屑和牲畜粪便被高高扬起,内部蒸腾出滚烫的白气,带着更浓郁的发酵气息扑面而来。汗水混着黑色的汁液在他们身上流淌,没有人皱眉,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这些肥,是土地的膏血,是秋收的指望。

药圃。

周清源的白须在阳光下微微颤动,他蹲在一畦新开辟的药田旁,布满老年斑的手异常轻柔地抚过几株刚刚冒出两片嫩黄子叶的幼苗。这些是李云千叮万嘱、视若珍宝的“新育苗种”,混杂在常见的三七、板蓝根之间,毫不起眼。周清源身后,小草正踮着脚尖,极其小心地用一个细嘴铜壶给幼苗浇水,水流细如发丝,生怕冲垮了那脆弱的根基。

“丫头,水多了,根要烂。”周清源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小草耳中。

小草的手猛地一顿,小脸紧绷,立刻将壶嘴抬高了些,动作更加轻缓。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的泥土,看着水滴慢慢渗入,仿佛在守护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鸽舍。

阿土成了这里真正的主人。他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木架间,动作麻利地更换着食槽里的粟米和清水,清理着格子里的秽物。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凭兴趣逗弄鸽子,而是拿着李云口述、他歪歪扭扭记录下来的小本子,上面画着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信使小子”能看懂的符号——代表不同方向的箭头、代表驿站或险地的特殊标记、代表紧急程度的圈数。他口中念念有词,对应着鸽子脚环上细微的刻痕,眼神专注而锐利,像个小将军在检阅自己的斥候。

这一切,都通过阿土和小草每日的“汇报”,清晰地传入官舍。

“老张伯今天骂哭了柱子叔,说他拔草留了根,晌午饭都没让柱子叔吃,让他去渠边把自己拔漏的草根全抠出来……”阿土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疤叔他们翻肥,汗流得像水洗的,堆肥场那边的味儿……嗯,更冲了!”小草皱着小鼻子,但语气里满是崇拜,“周爷爷说,那些新苗苗又长高了一点点,子叶快掉了!”

李云靠坐在床头,静静地听着。他很少插话,只是偶尔在阿土提到鸽哨标记或小草说到药圃湿度时,才极简地吐出几个清晰的字:“西南标记,加粗一圈。”“药圃东角,遮半日阳。”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肩的厚厚药布下,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低吼。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却透过狭小的窗口,仿佛穿透了墙壁的阻隔,精准地落在皇庄的每一寸土地上。他右手的指尖在薄被上无意识地划动,像是在描摹田垄的走向,计算着水渠的流量,又或是推演着信鸽可能遭遇的风向变化。

这份沉静,这份在剧痛与重压之下依旧牢牢掌控着皇庄命脉的意志,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每一个劳作的人心中。老张头骂得更凶,翻肥的汉子号子喊得更响,小草浇水的动作更加一丝不苟。因为他们知道,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从未离开。

这日午后,难得的春日暖阳透过窗棂,在官舍的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李云刚服下周清源新熬的汤药,苦涩的药汁在喉舌间弥漫,左肩的灼痛似乎被药力暂时压制,带来一丝疲惫的安宁。阿土和小草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阿土在擦拭鸽哨,小草则对着几片刚采来的药草叶子,努力辨认着周清源教她的特征。

突然!

官舍的门被猛地撞开!

老张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跑得太急,破旧的褂子被门框剐开一道口子也浑然不觉。他布满沟壑的老脸上,此刻涨得通红,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他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着窗外新垦区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巨大的狂喜堵住了气管,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阿土和小草吓得跳了起来。

李云的目光瞬间凝聚,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射向老张头:“何事?”

“花…花…开…开了!”老张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变了调的字,声音嘶哑尖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颤抖!他猛地扑到李云床前,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布满泥垢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床沿,力气大得指节都泛了白,仿佛要抓住一个虚幻的奇迹:

“薯…薯苗!开花了!淡紫色的小花!开了!真开了啊!老天爷开眼!祥瑞!祥瑞现世了——!”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官舍内炸响!

阿土和小草瞬间呆住了,小嘴张得能塞进鸡蛋。

李云墨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左肩那被药力暂时安抚的剧痛,在这一刻如同被狂喜的电流引爆,猛地撕裂开来,尖锐的痛楚首冲头顶!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深沉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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