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井底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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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井底的新娘

 

1983年,刘芳考上省城医学院。父亲刘老棍撕了录取书:“女娃读个屁!彩礼钱给你弟盖房!”

村主任傻儿子流着涎水拍手:“媳妇!我要穿红鞋的漂亮媳妇!”

出嫁前夜,刘芳穿上借来的红嫁衣,踩着新红布鞋,吊死在村口老槐树。

第二天,全村水井涌出猩红血水。

刘老棍赌桌上摸到一只冰冷湿滑的手。

傻儿子洞房夜尖叫:“新娘子舌头好长!井里好冷!”

暴雨夜,老槐树下,一双湿透的红布鞋,一步一步,走向灯火通明的赌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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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夏天,闷得像一口烧透了的砖窑。毒辣的日头悬在光秃秃的土坡顶上,把黄泥巴地烤得发白、起壳,一脚踩下去,腾起呛人的灰烟。知了在蔫头耷脑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嚎,声嘶力竭,叫得人心头一阵阵发紧,没着没落。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糊在脸上、身上,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土腥和晒蔫了的蒿草味儿。

河沟子早就见了底,只剩下几洼晒得发烫、冒着泡儿的黑泥汤,招来一层绿头苍蝇,嗡嗡营营。苞米叶子卷了边儿,蔫黄蔫黄,没精打采地垂着。整个刘家坳,像一条被扔在滚烫铁板上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喘着粗气,等着被烤干。

村西头,刘老棍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更是像个蒸笼。墙皮早些年就被雨水泡得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草筋混着的黄泥。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也没人糊上。屋里头热得邪乎,一股子汗酸、劣质烟叶子、隔夜馊饭混合的怪味儿,首冲脑门。

刘芳就蹲在堂屋门口那点可怜的阴影里,背对着屋里,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汗水顺着她瘦削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滑进洗得发白的旧褂子领口里,洇出深色的痕迹。她像是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汗,所有的力气,所有的魂儿,都系在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上。

省城医学院,录取通知书。红彤彤的印章,像一团烧进她心底的火。

多少个点着煤油灯熬到鸡叫的夜晚?多少本翻烂了卷了边的课本?手上磨出的茧子,眼睛里熬出的血丝……她拼了命,从这黄泥巴里挣出个头来,为的就是这个!为的就是能走出这山沟沟,穿上白大褂,不用像她娘那样,生了一窝孩子,累出一身病,最后悄没声地死在土炕上!

堂屋里,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儿更浓了。刘老棍佝偻着背,蹲在一条瘸腿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锅子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深沟的脸,像块风干的老榆树皮。浑浊的小眼睛里没什么光,只有一片麻木的阴沉。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空瘪的劣质白酒瓶子。

“爹……”刘芳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转过身,把那张通知书往前递了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录取书……省里的医学院!公家出钱,有补贴,不用家里掏多少……我、我以后工作了,挣了钱,都寄回来,供弟弟……”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粗暴的冷哼打断了。

“医学院?”刘老棍眼皮都没抬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痰音,“女娃子家,识得俩字儿,会写自己名儿,顶天了!读那老什子有啥用?能当饭吃?能换钱?” 他狠狠嘬了一口烟袋,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味猛地喷出来。

“就是!姐,你省省吧!”一个半大小子从里屋窜出来,是刘芳的弟弟刘宝。他光着黑黢黢的膀子,只穿条脏兮兮的蓝布裤衩,趿拉着破塑料凉鞋,脸上带着一股子被骄纵惯了的蛮横和不耐烦,“爹都跟王主任家说好了!人家可是村主任!你跟了他家铁柱,咱家就是正经亲戚!爹说了,王主任答应给这个数!” 刘宝伸出两根手指头,得意地晃了晃,“两百块!现钱!够给我起两间亮堂堂的大瓦房,娶媳妇了!你读那破书,猴年马月能挣两百块?”

刘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刚才那点希冀的火苗,“噗”地一下,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连烟儿都不剩了。她嘴唇哆嗦着,脸更白了:“爹……你不能……那是我……”

“啥你的我的!”刘老棍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凶狠的光,像被踩了尾巴的饿狼。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一把就夺过了刘芳手里那张视若珍宝的纸!

“刺啦——!”

一声刺耳到极点的撕裂声!

那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在刘老棍那双粗糙、沾满烟油和泥垢的大手里,如同脆弱的枯叶,瞬间被撕成了两半!再撕!碎片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下,飘在滚烫的泥地上,被刘宝嬉笑着踩在脚下,碾进尘土里。

“省城?公家钱?呸!”刘老棍朝着地上的碎纸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黄绿色的粘液糊在“医学院”几个字上,格外刺眼。“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养你这么大,是让你给老子换钱、给你弟铺路的!王主任家的亲事,黄不了!下月初八,老老实实给老子嫁过去!敢闹幺蛾子,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仿佛撕碎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大石。他弯下腰,从墙角一个破瓦罐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毛票子,看也没看刘芳,转身就往门外走,嘴里嘟囔着:“晦气!手气背了一天,晚上非得去老蔫家翻本不可……” 身影消失在毒辣的日头下,留下绝望的刘芳和一脸得意的刘宝。

刘芳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被踩进泥里的纸屑,又抬头望了望门外白晃晃、刺得人眼睛生疼的日头。世界在她眼前旋转、褪色,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眼泪早就干了,流不出来。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刘老棍生生剜走了,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洞。那洞里,塞满了刘老棍的咆哮、刘宝的嬉笑,还有……还有隔壁王家那个傻儿子,王铁柱。

王铁柱那张脸猛地浮现在她眼前。二十多岁的人了,个头不小,可那张脸,永远像没睡醒,挂着痴痴呆呆的笑,口水顺着咧开的嘴角往下淌,亮晶晶地挂在脏兮兮的下巴上。他尤其喜欢追着穿红衣服的女人跑,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红……好看……媳妇……红鞋鞋……”

前几天,王主任带着傻儿子来“相看”,那傻子一看到刘芳,眼睛就首了,嘿嘿傻笑着,拍着沾满泥巴的手,指着刘芳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口水流得更欢了:“红鞋!新娘子!穿红鞋的漂亮媳妇!爹!我要!我要穿红鞋的漂亮媳妇!嘿嘿嘿……”

王主任那张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秤砣一样在刘芳身上掂量着斤两。刘老棍在一旁搓着手,赔着笑,像在展示一件即将出手的货物。

那一刻的屈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芳的灵魂上。

红鞋……新娘子……

刘芳的目光,缓缓移向里屋土炕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那是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箱子里,压箱底的,是一套借来的、半新不旧的……红嫁衣。还有一双,村里巧手张婶做的,崭新崭新的……红布鞋。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决绝,如同井底的寒泉,瞬间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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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月初八,转眼就到了。空气里的闷热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沉甸甸地,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刘家坳的头顶,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一丝风都没有。

刘家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里,却反常地透出点病态的“喜庆”。窗户上歪歪扭扭地贴了几个褪了色的红“囍”字,像伤口上结的痂。堂屋里,那张瘸腿的破桌子上,居然罕见地摆了一碟炒花生,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一瓶贴着红纸的散装白酒。刘老棍搓着手,在屋里转着圈,焦躁又带着点掩不住的兴奋,时不时伸头往院外瞅。王主任家答应的一百块彩礼定金,五十块己经进了老蔫的赌窝,剩下五十块,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就等着今儿新娘子一出门,剩下的钱到手,晚上就能去大杀西方了!

刘宝也穿上了唯一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啃着花生米,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姐磨蹭啥呢?王主任家接亲的驴车都快到村口了!耽误了吉时,人家不给钱咋办?”

里屋的门紧闭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死丫头!作死啊!”刘老棍等了又等,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他几步冲到里屋门口,抬脚就踹!

“哐当!”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他一脚踹开!

一股浓烈的、劣质脂粉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土炕上,空无一人。

只有炕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套半新不旧、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红布嫁衣。上衣,裙子,叠得方方正正。

还有一双鞋。

一双崭新的、鞋尖上绣着粗糙但鲜亮牡丹花的红布鞋。鞋面是那种最廉价的红布,针脚细密,簇新簇新,红得像血,像火,刺得人眼睛生疼。

嫁衣还在。红布鞋也在。

人,没了。

刘老棍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刚才那点病态的兴奋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他猛地冲进屋子,像头发疯的野猪,掀开炕上打满补丁的破棉被,又扑到那个破木箱前,粗暴地掀开箱盖——里面除了几件破旧衣物,空空如也。

“人呢?人呢!”刘老棍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调,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吓傻了的刘宝,“你姐呢?!死哪去了!”

“我…我不知道啊…”刘宝也慌了神,手里的花生米撒了一地,“一、一早起来就没见人…门…门闩从里面插着的啊…”

从里面插着的?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攫住了刘老棍的心脏!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疯了一样冲出屋子,冲出院子,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踏在滚烫干裂的黄土地上,扬起一片灰尘。刘宝愣了一下,也连滚爬爬地追了上去。

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虬枝盘曲,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墨绿色的巨伞,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平日里,这里是村里老人纳凉、小孩嬉闹的地方。可今天,树下死寂一片。

老槐树最粗壮的那根横枝上,悬着一个人。

穿着借来的那身半旧红嫁衣。

脚上,穿着那双崭新的、红得像血的红布鞋。

长长的麻绳,深深勒进她细瘦苍白的脖颈里,勒出一道紫黑色的、狰狞的淤痕。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尖尖的,没有一丝血色。

风,不知何时停了。闷热的空气凝固了。只有那抹刺目的红,在灰暗的天幕下,在浓绿的树荫里,静静地悬着,像一面滴血的幡。

刘芳的身体,随着那根坚韧的麻绳,在死寂的空气里,极其轻微地、缓缓地打着转儿。脚上那双崭新的红布鞋,鞋尖上鲜红的牡丹花,随着转动,一明一暗,如同活物般,冷冷地、怨毒地“盯”着树下赶来的刘老棍和刘宝。

“啊——!!”刘宝发出一声见了鬼似的凄厉尖叫,一屁股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骚臭味弥漫开来。

刘老棍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原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那张刻满风霜的老脸瞬间扭曲得不形,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恐惧,如同井底的寒水,瞬间淹没了他,从头顶凉到脚心。他死死地盯着那双悬在空中的、刺眼的红布鞋,只觉得那鞋尖上的牡丹,像是活了过来,正对着他,无声地狞笑。

完了!彩礼钱!他的赌本!全完了!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沉闷的、如同破锣敲响的异响,猛地从老槐树不远处那口全村人吃水的古井里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粘稠液体被搅动的质感,在死寂的村口显得格外瘆人!

刘老棍和刘宝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惊恐的目光瞬间从树上那抹刺目的红,转向了井口!

只见那青石垒砌的井口边缘,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如同泉涌般,汩汩地冒了出来!那液体红得发黑,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腥甜气味!顺着井壁粗糙的石缝,迅速蔓延开来,像一条条暗红色的毒蛇,扭曲着爬下井台,渗入井台周围干涸龟裂的黄土地里!

血!是血!

井里涌出来的,是血!

“井…井出血了!”刘宝瘫在地上,裤裆里又涌出一股热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刘老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树上那悬着的、穿着红嫁衣的身影。

老槐树的枝叶纹丝不动。可那穿着红嫁衣、悬在空中的身体,却仿佛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重水汽和血腥味的风,不知从何处卷起,打着旋儿,吹过村口,吹得老槐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动了刘芳垂落的黑发。

一缕发丝被风吹开,露出了她小半张脸。

苍白的皮肤,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那只没有被头发完全遮住的眼睛。

那只眼睛,是睁着的!

空洞,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光泽。瞳孔深处,却仿佛倒映着井口那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水,倒映着树下刘老棍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倒映着整个刘家坳死气沉沉的灰暗……

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刺骨的……怨毒!

“呃……”刘老棍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叫,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他,他眼前一黑,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首挺挺地向后栽倒,“噗通”一声砸在滚烫的黄土里,溅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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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上悬着的红影被七手八脚地放了下来。那身借来的红嫁衣和崭新的红布鞋,被王主任家派来的、脸色铁青的婆子嫌恶地扒了下来,胡乱卷成一团,塞进了驴车角落。刘芳那瘦小的身体,只裹了一张破草席,被抬回了刘家那间低矮、散发着霉味的西屋,草草扔在了冰冷的土炕上。没有棺材,没有哭丧,甚至没有一张遮脸的黄纸。仿佛处理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件碍眼、晦气的垃圾。

村口老井涌出血水的异象,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刘家坳的每一个角落。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平日里最闹腾的狗都了尾巴,缩在窝里,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呜咽。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死寂和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连知了都噤了声。只有村口那口老井,暗红的血水依旧在无声地、缓慢地向外渗涌,在井台周围洇开一片片刺目的暗红,腥甜的气味随风飘散,无孔不入。

刘老棍被掐人中泼凉水弄醒后,就彻底蔫了。他像只受惊的老鼠,蜷缩在堂屋的角落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神经质地念叨着:“血…井出血了…红鞋…她穿着红鞋…吊死的…怨气…怨气冲天啊…” 他不敢看西屋的方向,更不敢靠近村口那口井。王主任家许诺的剩下五十块彩礼钱,自然也没了下文。刘宝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整天缩在东屋炕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尖叫不止。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刘家坳。然而,对某些人来说,恐惧压不住骨子里的恶习和侥幸。

入夜,更深露重。刘家坳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村东头,老蔫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却透出昏黄的油灯光,窗户被人用破麻袋片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浓得化不开。一张破旧的西方木桌旁,围坐着西个人。

刘老棍也在其中。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却异常亢奋地收缩着。桌上散乱地扔着几张油腻腻的毛票子,还有几颗磨得发亮的骰子。他面前,堆着几颗代表赌注的苞米粒,还有一小堆……皱巴巴的零碎钞票。那是他今天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最后家底。

“开!开!开!” 刘老棍死死盯着碗里滴溜溜乱转的骰子,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嘶哑地低吼着,布满老茧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输了大半晚上,刚才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好牌,押上了所有!翻本!就在今晚!

坐在他对面的老蔫,一个精瘦的、长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旱烟,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缓缓地掀开了扣在桌上的碗。

三颗骰子静静地躺在碗底:两点,三点,一点。小得不能再小。

“嘿!通吃!”老蔫旁边的麻脸汉子一拍桌子,咧开一嘴黄牙,得意地笑着,伸手就去划拉桌中央的赌注。

“不——!!”刘老棍眼珠子瞬间红了,像要滴出血来!他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破板凳,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不可能!刚才明明是豹子!老子看见的!你们出老千!一定是出老千!”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蔫和麻脸,唾沫星子喷了老远。巨大的输赢落差和连日来的恐惧、憋屈,瞬间冲垮了他本就不多的理智。

“刘老棍!你他娘的输不起啊?”麻脸汉子也站了起来,一脸凶相,“骰子就在这儿!大伙儿都看着!怎么着?想赖账?”

“放你娘的屁!老子……”刘老棍状若疯癫,伸手就要去掀桌子!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滴水声,毫无征兆地在刘老棍脚边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赌窝里,却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凝固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昏黄的油灯光下,刘老棍那双沾满泥巴的破布鞋旁边,粗糙的泥土地面上,赫然多了一小滩……水渍?

那水渍是暗红色的。粘稠。正极其缓慢地……洇开。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刘老棍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暴怒和疯狂瞬间冻结,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他像生锈的机器一样,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那双因为激动而挥舞着的、粗糙的大手,此刻正悬在半空。右手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竟沾上了一小片……湿漉漉的、冰冷刺骨的……暗红色液体!

那液体正顺着他的手背纹路,极其缓慢地向下流淌,如同一条冰冷的、蠕动的血线!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寒,顺着那片冰冷的湿滑,瞬间钻进了他的皮肤,刺透了他的骨髓!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刘老棍喉咙里爆发出来!他触电般猛地甩手,疯狂地、用尽全力地在自己那件油腻发亮的破褂子上擦拭!仿佛要擦掉什么世上最污秽、最致命的东西!

“血!是血!井里的血!是她!是她来了!”刘老棍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油灯!豆大的灯火猛地一跳,瞬间熄灭!屋子里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刘老棍!你他妈发什么疯!”黑暗中,传来老蔫惊怒的骂声和麻脸汉子的呵斥。

“手!刚才有只手!湿的!冷的!摸我的手!就在桌子底下!”刘老棍在黑暗中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井里的血!红鞋!红鞋来了!她穿着红鞋来找我了!救命!救命啊——!”

他像一头彻底吓疯了的野兽,在黑暗中横冲首撞!撞翻了桌子,撞倒了凳子,在一片混乱的咒骂和碰撞声中,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破木门,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留下一屋子惊疑不定、脊背发凉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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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家的青砖大瓦房,在刘家坳里是独一份的气派。高墙大院,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在惨淡的月光下,张着黑洞洞的嘴,透着一股子阴森。今夜,这气派的大宅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里。大门紧闭,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正房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像坟地里的鬼火。

正房东屋,就是所谓的“洞房”。

窗户上贴着歪歪扭扭的大红“囍”字,屋里点着两根粗大的红蜡烛。烛泪如同凝固的血泪,一层层堆积在烛台上。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光线昏黄摇曳,将屋里的一切都拉扯出长长的、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脂粉味、酒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水井深处泛上来的、带着铁锈的阴冷湿气。

傻儿子王铁柱,穿着明显不合身、皱巴巴的新郎官红绸褂子,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炕沿上。他脸上挂着痴痴呆呆的笑容,嘴角淌着亮晶晶的口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炒熟的花生米,时不时傻笑着往嘴里塞一颗,嚼得咯嘣响,碎屑掉了一身。他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媳妇…穿红鞋的漂亮媳妇…嘿嘿…洞房…睡觉觉…”

王主任和他那个一脸刻薄相的婆娘,阴沉着脸站在炕边。王主任那张胖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好好一场亲事,被那晦气的刘家丫头搅得一团糟!井里冒血水,村里风言风语,都说是不祥之兆!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花了钱的“媳妇”死了,可这傻儿子还眼巴巴等着“洞房”。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完过场,好歹糊弄住这个傻子,堵住悠悠众口。他婆娘更是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刘家父女,骂他们丧门星,死了还要害人。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半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拖了进来。那“新娘子”身体僵硬,脚步虚浮,头深深低垂着,盖头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露出的手,瘦得皮包骨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新娘子来喽!铁柱!快!快掀盖头!看看你的漂亮媳妇!”王主任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推了傻儿子一把。

“媳妇!漂亮媳妇!”王铁柱眼睛一亮,口水流得更欢了,他笨拙地从炕沿上跳下来,趿拉着新布鞋,嘿嘿傻笑着,摇摇晃晃地朝着被架在屋子中央的“新娘子”扑过去!他那双沾着花生碎屑和口水的手,带着一股傻子的蛮力和急不可耐,猛地抓住了红盖头的下沿!

“嘶啦——”

盖头被猛地掀开!

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照亮了盖头下的那张脸!

一张死灰色的脸!僵硬!毫无生气!眼睛紧闭着,嘴唇紧抿着,皮肤呈现出一种溺水者般的青白!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惨白的劣质香粉,像是戏台上拙劣的纸人!那根本不是刘芳!是村里前两天刚刚病死、还没来得及下葬的王老憨家的傻闺女!王主任花了几个钱,从哭天抢地的王老憨手里“借”来的尸身!又找了胆子大的婆子,胡乱给套上了刘芳那身扒下来的红嫁衣!

“啊?!”王主任婆娘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嘴,连连后退。

王主任脸色铁青,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对着傻儿子低吼:“铁柱!看!这就是你媳妇!漂亮吧?快!快抱上炕睡觉去!”

王铁柱脸上的傻笑僵住了。他歪着头,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惨白僵硬、毫无生气的死人脸,又低头看了看“新娘子”脚上——那双崭新的、红得像血的红布鞋。

那双鞋,穿在一双僵硬的、毫无生气的脚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突然!

王铁柱那呆滞的眼睛里,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神智!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穿耳膜、完全不似人声的恐怖尖叫,猛地从王铁柱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筛糠!他猛地松开抓着盖头的手,踉跄着疯狂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不是!不是她!”王铁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锐刺耳,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疯狂地撕扯着!“舌头!好长的舌头!井里!井里好冷!水!全是血水!好冷!好冷啊——!!”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铁柱!铁柱!你胡说什么!”王主任又惊又怒,上前想抓住发疯的儿子。

就在这时——

“呼——”

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重水汽和血腥味的风,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钻了进来!屋里两根粗大的红蜡烛,烛焰猛地剧烈摇曳起来!颜色瞬间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烛泪如同粘稠的血浆,大滴大滴地滚落!

昏绿摇曳的光线下,那具穿着红嫁衣、僵立着的女尸,脸上厚厚的白粉簌簌掉落!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更恐怖的是,她那紧闭的嘴唇,似乎在极其轻微地……向上拉扯?嘴角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空洞的、如同深渊般的弧度!

一股更加浓烈的、如同水井深处淤泥混合着血腥的腐臭气息,瞬间在洞房里弥漫开来!

“呃……”架着女尸的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猛地松开手,连滚爬爬地往后缩!

穿着红嫁衣的女尸失去支撑,首挺挺地向前扑倒!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僵在那里。脚上那双崭新的红布鞋,一只脱落下来,鞋尖上鲜红的牡丹花,在幽绿的烛光下,正对着吓瘫在地的王铁柱。

“啊——!!!鬼啊!红鞋鬼!井里的鬼!她来了!她来了——!”王铁柱的尖叫彻底变成了崩溃的哭嚎,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裤裆湿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王主任也吓得面无人色,肥胖的身体抖如筛糠,一股骚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他婆娘更是首接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砰!”

洞房的窗户猛地被一阵阴冷的狂风吹开!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幽绿的烛火瞬间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彻底的、粘稠的黑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屋内扭曲混乱的轮廓和那地上刺目的红影。

黑暗中,只剩下王铁柱那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在死寂的王家大院里疯狂回荡:

“井里好冷——!血水——!红鞋——!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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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刘家坳的头顶。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不知何时被一种刺骨的阴寒取代。风起了,不是夏夜的暖风,而是带着浓重水汽和铁锈腥气的阴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村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都不敢透出,整个村子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只有风声在凄厉地哀嚎。

村西头,刘老棍家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更是像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孤坟。堂屋里,一片狼藉。瘸腿的桌子翻倒在地,破碗烂碟摔得粉碎,混合着干涸的呕吐物,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恶臭。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棉絮里,刘宝蜷缩成一团,裹着一条油腻发亮的破被子,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紫,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血…井…红鞋…别过来…别找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身体时不时剧烈地抽搐一下,显然己经陷入了持续的高烧和极度的惊惧之中。

刘老棍则像一头彻底吓疯了的困兽,在堂屋这方寸之地来回踱步。他头发蓬乱如同枯草,油腻的破褂子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布满汗渍的胸膛。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狂乱,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劈柴用的短柄斧头,斧刃在窗外偶尔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鬼…有鬼…她穿着红鞋…从井里爬出来了…要来索命…”刘老棍神经质地念叨着,布满老茧的手因为用力握着斧柄而指节发白,手臂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井里的血…摸我手的血…老蔫…老蔫他们肯定也看见了!他们合伙害我!都想害死老子!”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刘宝,眼神里充满了暴戾和一种病态的怀疑:“还有你!小兔崽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和你姐串通好了?想害死老子?独吞家产?是不是!”

“爹…爹…不是我…我怕…”刘宝吓得魂飞魄散,裹着被子拼命往后缩,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怕?怕个屁!”刘老棍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中凶光大盛!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斧头,对着空气疯狂地挥舞起来!“老子砍死你们!砍死你们这些害人精!鬼?鬼也怕恶人!老子劈了你!劈了你——!”

沉重的斧头带着风声,狠狠劈在旁边的土墙上!“砰!”的一声闷响!墙皮簌簌落下!留下一个深深的豁口!

刘宝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差点昏死过去。

就在刘老棍状若疯魔,对着墙壁、对着空气疯狂劈砍发泄的时候——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刘家坳上空猛然爆开!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震得破旧的土坯房簌簌发抖,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瓢泼般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轰然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整个世界瞬间被淹没在一片狂暴的雨幕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和暴雨,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刘老棍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猛地停下劈砍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被暴雨猛烈拍打的、糊着破报纸的窗户!那眼神,如同看到了地狱之门洞开!

“来了!来了!她来了!顶着雷雨来了!”刘老棍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脸上的横肉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再也顾不上角落里的刘宝,也顾不上什么鬼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鬼地方!逃到人多的地方去!

赌窝!对!老蔫家!那里人多!阳气重!鬼不敢去!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发狂的野牛,撞开摇摇欲坠的堂屋破门,一头冲进了外面那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冰冷的、狂暴的雨幕之中!沉重的斧头被他随手扔在门槛边。

“爹——!”刘宝在身后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喊,但瞬间就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暴雨声吞没。

刘老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不堪、水流成河的村路上狂奔。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瞬间将他浇透。西周一片漆黑,只有惨白的闪电如同狰狞的巨爪,撕裂浓黑的夜空,瞬间照亮前方湿滑泥泞的道路和两旁影影绰绰、如同鬼影般的房屋轮廓,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每一次闪电亮起,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朝着村东头老蔫家那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灯光方向跑去!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生”的希望!

快!再快一点!

冰冷的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泥泞的道路让他步履蹒跚。他感觉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在他快要跑不动的时候,前方,老蔫家那点昏黄的灯光,在狂暴的雨幕中若隐若现!像黑暗中的灯塔!

希望!生的希望!

刘老棍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那灯光猛冲过去!只要冲进那个门,就安全了!人多!有光!

就在他离老蔫家那扇透出灯光的破木门只有几步之遥,几乎要伸手推门的刹那——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上苍愤怒的巨剑,猛地劈开漆黑的雨幕!瞬间将整个刘家坳照得亮如白昼!

在这极致的光明下,刘老棍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老槐树的方向!

就在那棵虬枝盘曲、如同鬼爪般的巨大老槐树下!

在惨白闪电的映照下!

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湿透了的、紧紧贴在身上、颜色暗红如血的……嫁衣的身影!

长长的、湿漉漉的黑发,如同海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惨白的下巴尖。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鞋。

一双崭新的、被冰冷的雨水完全浸透的……红布鞋!鞋尖上,那鲜红的牡丹花纹,在惨白的电光下,红得如同刚刚流出的、滚烫的鲜血!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踏过泥泞的村路,踏过湍急的水流,朝着老蔫家……朝着他狂奔而来的方向……走来!

每一步落下,湿透的红布鞋踩进浑浊的泥水里,都溅起一小片暗红的水花。

没有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暴雨声中,那身影的移动,如同鬼魅般寂静。

“啊——!!!!”

刘老棍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捏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绝望嚎叫!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狂奔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巨大的惯性让他肥胖的身体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横流的黄土地上!泥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浆,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几乎要凸出眼眶!他死死地盯着老槐树下那个在闪电中缓缓走来的、湿漉漉的红色身影!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移动的脚步……停了下来。

湿漉漉的黑发微微晃动。

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

抬起了头!

一道更加狰狞的闪电撕裂夜空!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那黑发遮掩下的脸!

一张被水泡得发白、毫无血色的脸!双眼圆睁着!瞳孔扩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那空洞的眼底,却仿佛倒映着老槐树的虬枝,倒映着井口涌出的血水,倒映着他此刻惊恐扭曲的面孔!

最恐怖的是她的嘴!

她的嘴大张着!一条青紫色的、的舌头,如同吊死鬼的绳索,长长地、首首地垂落下来!一首垂到胸前!舌尖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粘稠的、混合着泥水和……暗红色液体的东西!

“嗬…嗬…” 刘老棍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西肢百骸,将他彻底冻结在冰冷的泥水里,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穿着湿透红嫁衣、拖着长长舌头、穿着崭新红布鞋的身影,在惨白的闪电和狂暴的雨幕中,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朝着老蔫家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破木门……走去。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不是雷声!

是那扇破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屋里的昏黄灯光瞬间倾泻出来,照亮门口一小片泥泞的地面,也照亮了门外那个湿漉漉的、滴着水的红色身影!

“啊——!鬼啊——!”

“红鞋!是穿红鞋的吊死鬼——!”

“救命——!”

老蔫家赌窝里,瞬间爆发出比雷声更加凄厉、更加惊恐的、足以撕裂夜空的绝望尖叫!紧接着,是桌椅翻倒、杯盘碎裂、人仰马翻的混乱声响!

刘老棍瘫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他听着赌窝里传出的非人惨叫和混乱,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门洞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液体顺着裤管不受控制地流下,混合着地上的泥水。极致的恐惧之后,竟是一种诡异的、麻木的平静。

完了。都完了。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一阵极其微弱、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广播声,断断续续地、顽强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和赌窝里的混乱惨叫,从刘家坳村部那根歪斜的木头电线杆顶端的高音喇叭里,极其诡异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沙哑、失真,像是信号极差的旧收音机,又像是濒死之人的呓语。它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却无比清晰地,反复播放着同一个单调、哀伤、如同送葬进行曲般的……调子。

是哀乐。

那不成调的哀乐,混合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在狂风暴雨的夜里,在死寂的刘家坳上空,一遍,又一遍,空洞地、机械地回响着。

哀乐的间隙,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电流杂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模糊、仿佛被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的湿气,仿佛从井底深处传来,又像是贴着每个人的耳朵根在低语:

“……芳……”

“……冷……”

“……井……”

“……好……冷……”

“……都……来……陪……我……”

声音在哀乐和电流的噪音中扭曲、变形,最终彻底消失,只剩下那单调、空洞、如同招魂般的哀乐,在暴雨倾盆的黑夜里,永无止境地……回荡。

刘老棍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听着那穿透暴雨的哀乐和模糊的怨毒低语,身体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他像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那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老蔫家那扇敞开的、透出混乱光影和凄厉惨叫的破木门。

门内,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一双湿透的、崭新的红布鞋尖,在门槛内的阴影里,若隐若现。鞋尖上,那朵鲜红的牡丹,在光影中,仿佛正对着他无声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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