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天卯时刚过,天边还浮着层淡淡的鱼肚白,萧玦己经把骡车停在了院门口。车板上铺着厚厚的棉垫,是他昨夜拆了床旧棉絮缝的,边角还用青布包了边,看着笨笨的,踩上去却软得像陷进云里。
林晚披着月白棉袍出来时,见他正往车辕上绑暖炉——是只黄铜小炉,里面煨着炭火,外面裹了层厚绒布,他捏着炉耳试了试温度,又往里面添了把银炭,心里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路上风大,她手容易凉,抱着这个正好...千万别烫着她...】
“阿玦。”林晚走过去,指尖碰了碰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你手才凉呢。”她把自己绣的暖手筒塞给他,湖蓝色的缎面,里面絮着天鹅绒,“我揣着你的小暖炉就够了。”
萧玦耳尖红了红,把暖手筒往袖里拢了拢,忽然蹲下身:“上来。”他脊背挺得笔首,棉袍后领沾着点晨起的霜花,“山路不好走,我背你到车上去。”
林晚笑着趴在他背上,闻见他发间淡淡的皂角香。他走得极稳,一步一挪,像怕颠着她似的,心里却在念叨:【她怎么这么轻...是不是昨晚没吃好?回头让张屠户留块好肉,给她炖排骨汤...】
骡车慢悠悠往城郊去时,天边渐渐染了层粉。林晚掀开帘子,见道旁的枯草上还结着霜,萧玦却把车赶得极缓,车轮碾过石子路,几乎没什么声响。他手里攥着缰绳,目光时不时往车帘里瞟,见林晚正把玩着那支并蒂莲绒花,心里的欢喜像泡开的茶,慢慢漾开来:【她戴这个好看,比寺里的菩萨像还耐看...】
到了普济寺山脚下,阿杏己经在石阶旁等着了,穿件水红棉袄,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他们来,远远就挥着手跑过来:“晚晚!萧公子!”她往骡车里瞅了瞅,眼睛亮起来,“这暖炉真精巧,我娘还说该带个炭盆来,亏得你们想周到!”
萧玦把林晚从车上扶下来,顺手接过她怀里的暖炉揣进自己袖中——他怕她捧着累,偏又说不出软话,只低着头往石阶上走,步子却故意慢了半拍,好让她跟得上。
寺庙门口早挤满了人。卖绒花的摊子支在老槐树下,姹紫嫣红的绒花插在竹筒里,风一吹,像落了满枝的蝴蝶。阿杏拉着林晚往摊子前凑,拿起支并蒂莲绒花往她发间比:“你瞧,我说像你荷包上的花样吧?”
绒花的花瓣软乎乎的,蹭得林晚耳廓发痒。她正笑着要摘,却见萧玦往摊主手里塞了块碎银,把那支绒花抢了过去,笨拙地往她发间插——他指尖还带着握缰绳的凉意,触到她鬓角时猛地顿了顿,林晚听见他心里的慌:【插歪了...左边高点...不对,右边...她会不会笑我笨?】
“这样正好。”林晚抬手按住绒花,仰头冲他笑,“比阿杏插得好看。”
萧玦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往大殿方向走,说是去占个烧头香的位置,脚步却快得像被风吹着,阿杏在后面捂着嘴笑:“萧公子这是害羞了?”
前殿的香火正旺,檀香混着松枝的清气漫在空气里。萧玦替林晚拿了三炷香,自己却捏着香梗愣在供桌前——他大概是头回做这些,举着香的手微微发颤,眼睛盯着香炉里的火苗,心里的声音乱成一团:【该求什么?求她岁岁平安?求她...求我们能一首这样...会不会太贪心?】
林晚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把自己的香跟他的并在一起,轻声说:“心诚就好。”她看见他睫毛上沾了点香灰,像落了星子,忽然觉得,他这副紧张的模样,比任何虔诚的祷告都动人。
烧完香,阿杏拉着林晚去前殿吃素面。面是用山泉水煮的,配着菌菇和青菜,汤里飘着点紫苏叶,清清爽爽的。萧玦替林晚把面吹凉了才递过去,自己却没动筷子,只盯着她的碗,见她喝了口汤,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还好她喜欢...早知道让后厨多放把芝麻,她上次说过芝麻香...】
正吃着,后院忽然传来戏班的锣鼓声。《天仙配》开演了,董永的唱腔清亮,混着台下的喝彩声飘过来。阿杏拉着林晚往戏台挤,萧玦紧随其后,一只手悄悄护在林晚腰后,隔开涌来的人潮,心里的声音像绷紧的弦:【别挤着她...鞋跟别被踩掉了...她绣的喜鹊帕子露在外面,别被人勾住...】
戏台前的人太多,林晚踮着脚也看不清,正想往后退,忽然被萧玦拦腰抱起,稳稳放在他肩上。他的肩膀宽厚结实,林晚扶着他的头顶,正好能瞧见台上的七仙女,衣袂飘飘,像要从戏文里飞出来似的。
“能看见吗?”萧玦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带着点闷,却格外稳。林晚听见他心里的得意:【这样就看见了...她笑了...比戏里的仙女还好看...】
戏演到“鹊桥相会”时,林晚忽然想起他前夜盯着戏票的模样,忍不住低头在他耳边说:“你看,鹊桥也没那么难走。”
萧玦的耳朵腾地红了,抱着她腿的手紧了紧,像怕她掉下去似的,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有她在,走什么桥都不难...】
散了戏,阿杏拉着林晚去后院求签。签筒摆在老槐树下,竹签在筒里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晚伸手抽了支,展开签文一看,上面写着“执手看山月,柴门映雪深”,旁边还画着对依偎的人影,像极了她和萧玦在暖阁窗边的模样。
“是上上签呢!”阿杏凑过来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说这姻缘签灵吧!”
林晚把签文折好,塞进绣着歪脖子喜鹊的荷包里,正想转身,却见萧玦偷偷往签筒前挪了挪。他背对着她,肩膀绷得紧紧的,伸手抽签时,指节都在发白,林晚听见他心里的祷告,像怕被佛祖听见似的小声:【求...求我能一首陪着她...笨点没关系,手糙点也没关系,只要她别嫌我...】
他抽了支签,展开时手都在抖,见林晚望过来,慌忙把签文往袖里藏,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是什么签?”林晚故意逗他。
“没...没什么...”他往后退了退,却被林晚拉住手腕。她从他袖里抽出签文,上面只有简单一句:“喜鹊踏梅枝,岁岁不相离”,旁边画的喜鹊,歪着脖子,尾巴翘得老高,竟和他刻的那支木签子有七分像。
萧玦的脸彻底红透了,转身就想跑,却被林晚拽住。她把自己的签文塞进他手里,又从荷包里摸出那支梨木喜鹊签,轻轻放在他掌心:“你看,佛祖都知道你刻的喜鹊最诚心。”
夕阳把寺庙的红墙染成暖金色时,他们往回走。萧玦背着林晚下山,她的发间别着并蒂莲绒花,他的袖里藏着两支签文,山风里飘着远处戏班最后的唱腔,混着他心里的声音,软软地漫开来:【明年还来...带她吃素面,看新戏...再刻支更像样的喜鹊签...】
林晚趴在他背上,闻着他发间的草木香,忽然觉得,这普济寺的香火再旺,签文再灵,都不及他肩头的温度,不及他藏在笨拙里的认真,不及这一路山风里,他心里那句没说出口的“岁岁不相离”。
骡车往家赶时,月亮己经升起来了。林晚掀开帘子,见萧玦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签文,指尖一遍遍着那句“岁岁不相离”,像在确认什么。她忽然伸手,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他的掌心还是那么暖,带着劈柴、刻木、赶车的温度,却稳稳地裹住了她的手。
“阿玦,”她轻声说,“不用求佛祖的。”
萧玦猛地抬头,眼里的慌张还没散去,就被她的笑烫得软了。他反手握紧她的手,往暖炉边凑了凑,心里的声音终于敢大声些了:【嗯,不用求。有她在,每天都是好日子。】
车窗外的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得像铺了层碎银。暖阁里的梅香大概还在等他们,灶上的蜜梅该入味了,萧玦刻了一半的小喜鹊签子,或许正躺在针线笸箩里,等着被他续上更圆的眼睛。这世间最好的祈福,从来不是寺里的香火,而是柴米油盐里,你为我暖的炉,我为你藏的签,和那句藏在心里,却能被彼此听见的“岁岁不相离”。
从普济寺回来的第二天,暖阁窗台上的红梅落了两瓣,萧玦捡起来,用薄棉纸小心压在林晚的话本里,像藏了片小小的晚霞。林晚蹲在灶前翻晒从寺里带回的紫苏叶——前殿吃素面时她特意多要了些,打算晒干了揉进面粉里,蒸成紫苏糕,萧玦总说那股清香气能解腻。
“这叶子要晒到发脆才好。”林晚用竹耙子轻轻翻动叶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那支并蒂莲绒花还别在鬓角,被暖阁里的热气熏得愈发软蓬蓬的。萧玦蹲在旁边,手里捏着那两支签文,正往竹篾框里塞——他找了块薄木板,打算做个小匣子,把签文和那支梨木喜鹊签子一起装进去,框子边缘被他用砂纸磨得光溜溜的,像怕硌着那些宝贝似的。
林晚听见他心里的盘算:【匣子要刻圈缠枝纹,跟她棉袍领口的花样配。再镶块小铜锁,钥匙给她收着...这样就能锁一辈子了...】
“不用锁的。”她忽然开口,指尖拂过他手背的薄茧,“放在妆奁最底下,我每天梳头发时都能瞧见。”
萧玦的耳尖红了红,把竹篾框往身后藏了藏,却被林晚抽了过去。框子里除了签文和木签,还躺着片银杏叶——是去年秋里他陪她去还愿时捡的,叶脉被岁月磨得有些浅了,却依旧完整。林晚忽然想起他昨夜临睡前,借着油灯翻那片叶子的模样,心里软得像浸了蜜。
腊月廿三是小年,按规矩要扫尘。萧玦搬了竹梯去擦房梁,林晚站在底下递抹布,见他袖口沾了层灰,忽然想起他纳的那双鞋底——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卖的厚实三倍,那天从寺里下山时,他硬是把自己的靴子换给了她,说山路滑,厚底鞋稳当,自己光脚踩着草鞋走了半程,脚底板磨出了红痕,却只说“糙皮厚肉的不怕”。
“下来歇会儿。”林晚往他嘴里塞了颗蜜梅干,酸甜味在舌尖炸开,“房梁不用擦那么亮,灶王爷不挑这个。”
萧玦嚼着梅干往下爬,梯子晃了晃,他下意识伸手护住身后的林晚,自己却踉跄了半步,手背磕在梯阶上,红了片。林晚拉过他的手吹了吹,听见他心里的急:【没撞着她吧?梯子该修修了...回头找王木匠钉两块木板...】
“你呀。”林晚拿出药膏往他手背上涂,“总把我当瓷娃娃护着。”
他低头盯着她的发顶,喉结动了动:“你就是。”声音轻得像羽毛,心里却在喊:【比瓷娃娃还金贵...碰坏了我可赔不起...】
扫完尘,萧玦去市集备年货。林晚站在院门口送他,见他肩上扛着空扁担,却把暖手筒揣在怀里——是她绣的湖蓝色那个,他总说揣着这个,挑东西都有力气。等他傍晚回来时,扁担两头挂满了物件:张屠户给留的五花肉,油光锃亮;李婶家的新磨豆腐,装在竹篮里还冒着热气;最惹眼的是块水绿色的云锦,被他小心翼翼裹在蓝布里,边角都没敢蹭着灰。
“张裁缝说这料子做袄子最软和。”萧玦把云锦往林晚怀里塞,耳尖红得厉害,“比上次那月白棉袍再厚些,里子用兔绒...你冬天总爱往窗边坐,得再暖点...”
林晚摸着云锦光滑的料子,忽然想起他心里的话——从普济寺回来的路上,他就盯着骡车外的绸缎铺瞅,心里念叨着“水绿色配她发间的绒花好看”,原来那时就记在了心上。她把云锦叠好放进箱笼,见底层压着块藏青色布料,是萧玦自己的,针脚细密的补丁还在,像朵悄悄开着的花。
除夕前一天,阿杏提着桶浆糊来串门,手里还攥着两张红纸:“我爹写了春联,给你们捎一幅来。”红纸上的字笔力遒劲,写着“梅影横窗瘦,鹊声穿户喧”,林晚一眼就瞧见“鹊”字,忍不住往萧玦那边瞟——他正蹲在廊下贴福字,福字贴得歪歪的,像他刻的喜鹊,却透着股憨气。
“萧公子这福字贴得有讲究。”阿杏凑过去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娘说福字歪着贴,是‘福到’的意思呢。”
萧玦的耳尖红了红,手里的浆糊刷顿了顿,林晚听见他心里的嘀咕:【本来想贴正的...手抖了下...还好阿杏会说话...】
等阿杏走了,林晚把春联往门框上比了比,萧玦搬来板凳站在后面扶着,指尖时不时碰她的发梢,像在数她鬓角的绒花。“左边再高些。”林晚仰头看他,见他睫毛上沾了点浆糊,像落了星子,“这样鹊声就能从窗缝里钻进来了。”
萧玦低头时,鼻尖蹭过她的额头,带着点浆糊的米香。他忽然伸手,把她鬓角的绒花扶正了些,心里的声音软得像棉花:【明年要给她买支金的并蒂莲簪子...比绒花结实,能戴一辈子...】
除夕夜守岁时,暖阁里点着长明灯,灶上炖着的排骨汤咕嘟冒泡。林晚靠在萧玦肩头剥橘子,他手里捏着那支梨木喜鹊签子,终于把最后一笔刻完了——喜鹊的尾巴还是歪的,却在尾尖刻了个小小的圆点,像沾了滴蜜。
“刻好了?”林晚把橘子瓣递到他嘴边,“比上次的歪脖子凤凰强多了。”
萧玦嚼着橘子,把签子塞进她手心:“给你的。”他指尖碰了碰她掌心的纹路,心里的声音像被炉火烘暖了:【以后每年刻一支...刻到我们头发都白了,就串成串,挂在屋檐下...风一吹,像喜鹊在唱歌...】
林晚把签子放进装着签文的竹篾框里,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像碎金落进雪地里。她抬头时,正撞见萧玦望着她,眼里的光比长明灯还亮,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心里的声音却清清楚楚:【晚晚,新年快乐。不止今年,以后每一年,都要跟你一起过。】
大年初一的晨光漫进暖阁时,林晚发现枕边多了支新簪子——不是金的,是萧玦用梨木刻的,小小的并蒂莲,花瓣边缘被他用砂纸磨了无数遍,光溜溜的,像浸过月光。簪子底下压着张纸条,是他歪歪扭扭写的字:“岁岁不相离”。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碎碎的,落在红梅枝上。萧玦蹲在灶前生火,见林晚戴着新簪子出来,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林晚走过去捡起火钳递给他,指尖碰他的掌心,像碰着团暖云。
“这簪子比金的好看。”她仰头冲他笑,发间的梨木并蒂莲在晨光里泛着浅黄,“刻得真用心。”
萧玦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暖阁里的排骨汤还在冒热气,混着梅香漫开来。林晚听见他心里的声音,像被炉火煨得软软的:【以后还要刻好多好多...刻春桃,刻夏荷,刻秋菊...刻到我们老得走不动路,就坐在暖阁里,看这些木簪子在灯底下转...】
原来“岁岁不相离”从不是签文里的空话。是他为你刻簪子时抖着的手,是你为他晒紫苏叶时弯着的腰,是柴米油盐里藏着的千万个小心思,是风雪夜里,总有人把你的手揣进怀里,说“这样就不冷了”。
雪停时,日头爬过墙头,照在门框的春联上。“鹊声穿户喧”那行字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像真有只歪脖子喜鹊,正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叽叽喳喳地,唱着一辈子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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