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同心断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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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同心断锁(下)

 

门外,两个仆妇如同两尊石像般重新矗立,将房间彻底封死。

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被厚重的门板过滤,只剩下一种沉闷模糊的嗡嗡背景音,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不去。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两支燃烧的红烛,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反而将这寂静衬托得更加令人窒息。

沈素心僵硬地坐在梳妆台前,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偶人。

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垩,唯有嘴唇上那抹刺眼的猩红,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凤冠的流苏垂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旁,随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而晃动,冰冷坚硬的珠子偶尔蹭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她的目光,从镜中那张如同鬼魅般的脸,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移向梳妆台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把崭新的、沉重的同心锁。

乌黑的精铁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着冰冷幽暗的光泽,分开的锁梁和锁身,如同一个无声张开、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口。

锁孔深邃,像一只没有眼珠的、冷漠的眼睛,正空洞地回望着她。

“同心锁……”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从沈素心干裂的唇间溢出。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空洞感。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弧度。

“锁住这门……锁住这院子……锁住我……” 她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又像被火灼烧过。“就能锁住人心吗?爹爹?” 最后两个字,她念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淬了剧毒的冰冷恨意。

她猛地抬起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而狰狞晃动的影子。

那只纤细苍白、涂着蔻丹的手,目标明确地伸向自己浓密如云的乌黑发髻!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粗暴地插入那被精心梳理、插满珠翠的发髻深处!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抓挠着!发簪被粗暴地扯落,几缕精心盘绕的发丝被硬生生撕扯下来!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在她近乎自残的动作下,猛地歪斜,摇摇欲坠!

终于,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发髻最深处,拽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金簪,不是珠花。

那是一缕头发。

一缕乌黑、柔韧,明显属于另一个人的头发。它被一根褪了色的、有些磨损的红丝线,仔细地、紧紧地缠绕着,打成一个小小的、紧紧的死结。

这缕头发被藏得如此之深,如同她心底最深处那个无法示人、也即将被彻底碾碎的秘密。

柳明轩。

那个在春日柳树下为她折柳簪发,在夏夜荷塘边为她轻声吟诵“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秋雨连绵的破旧书斋里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冬雪初霁时,用冻得通红的手笨拙地搓热了,才敢轻轻拂去她肩上雪花的穷书生柳明轩。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他们之间,最卑微也最郑重的承诺,是两颗被世俗轻贱的心所能交换的、最珍贵的信物。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沈素心强行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坝,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砸落在她鲜红的嫁衣袖口上,瞬间洇开一团团更深、更暗的湿痕,如同泣血。

她死死攥着那缕缠绕着红丝线的头发,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呜咽声被外面模糊的喧嚣掩盖,只在这间冰冷的牢笼里绝望地回荡。

“明轩……明轩……” 她将那一小缕缠绕着红线的头发死死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这灭顶绝望中仅存的一点微温。

泪水模糊了视线,镜中那个一身猩红、如同祭品般的影子在泪水中扭曲、变形。

“结发同心……”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原来…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锁…都是锁……”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地从手中那缕缠绕着红线、象征着虚幻誓言的头发,移向梳妆台上那把冰冷沉重、象征着现实枷锁的同心锁。

两把锁。

一把锁住她的人,一把锁住她己死的心。

沈素心脸上的悲恸和脆弱,如同被寒风吹散的雾气,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万念俱灰后的冰冷平静。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可怕,里面没有泪,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虚无。

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仪式。

她松开紧攥着那缕头发的手,任由它垂落在冰冷的梳妆台面上。

那只苍白的手,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稳定,伸向了那把崭新的同心锁。

冰冷的铁质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她拿起锁体,分量沉重得几乎让她纤细的手腕不堪重负。

另一只手,则握住了那根粗壮的锁梁。

“哗啦……”

沉重的锁梁与锁身摩擦,发出冰冷而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

她将锁梁缓缓抬起,对准了锁体上那个幽深的锁孔。

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

锁梁的尖端,一点一点地,探入了锁孔。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响起。锁梁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锁体。

这把象征着囚禁、象征着交易的“同心锁”,在这一刻,完成了它冰冷的闭合仪式。

沈素心看着这把彻底合拢、再无缝隙的巨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完成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任务。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面上那一小缕缠绕着褪色红线的头发上。

那缕曾寄托着她所有卑微而炽热爱恋的信物,此刻看起来是那么脆弱,那么可笑。

她伸出那只刚刚锁上冰冷铁锁的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捻起了那缕头发。

乌黑的发丝缠绕着黯淡的红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这缕头发,凑近了那把刚刚锁死的同心锁。

不是放在锁上。

而是,将发丝缠绕着红线的那一端,对准了锁梁与锁身紧紧咬合后,留下的那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纤细的手指,捏着那缕发丝,开始极其用力地、不顾一切地,将那缠绕着红线的发束,硬生生地往那道冰冷的金属缝隙里塞!挤压!

发丝是柔软的,但此刻却被她以一种非人的力量,强行楔入坚硬的精铁缝隙之中!乌黑的发丝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变形,甚至发出细微的、如同纤维断裂般的“嘣嘣”声。

那根缠绕着的、早己脆弱不堪的红线,瞬间被拉紧、绷首,在锁梁冰冷的金属表面摩擦着,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呃……”

沈素心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痛苦的闷哼。

她的牙齿死死咬住自己涂得鲜红的下唇,力道之大,瞬间将唇上的胭脂咬破,一缕刺目的猩红顺着她苍白的嘴角蜿蜒流下。

捏着发丝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节绷得如同惨白的枯骨,指甲边缘迅速泛起失血的青白色,隐隐有血丝渗出。

她的身体因为剧痛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

但她没有停。

一下!又一下!

她像是要将自己所有的爱恋、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绝望和不甘,都通过这缕头发,狠狠地楔进这把冰冷的锁里!楔进这吃人的命运里!发丝在金属的挤压下断裂、散开,一些细小的断发飘落下来。

那根红线更是被粗糙的锁梁边缘磨得毛糙不堪,几近断裂。

终于!

在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噗”的轻响中,那缕缠绕着红线的发束,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恨意,硬生生地、彻底地塞进了那道狭窄的金属缝隙深处!

只留下短短一截断裂的、毛糙的发梢和几乎磨断的红线头,狼狈地露在外面,如同一个被强行缝合后又挣裂的丑陋伤口。

做完这一切,沈素心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嘴角那抹被她自己咬出的血迹,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铜镜。

镜中的人,凤冠歪斜,珠钗散乱,泪痕交错,唇染鲜血,眼神枯槁如同死灰。

只有那身刺目的红嫁衣,依旧像一团燃烧的地狱之火,包裹着她行将就木的身体。

门外,震天的喧嚣似乎更近了。锣鼓唢呐声陡然拔高,盖过了一切!尖锐的唢呐声如同无数把利刃,狠狠扎进耳膜!一个喜娘尖利得变了调的嗓音穿透门板,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喜庆,高喊着:

“吉时到——!新娘子出阁喽——!”

这声呼喊,如同丧钟,轰然敲响!

沈素心枯槁死寂的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彻底熄灭了。

她猛地伸出手,那只刚刚塞入发丝、沾着自己唇边鲜血的手,再一次死死抓住了梳妆台上那把冰冷沉重的同心锁!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缓慢,而是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她双手紧握着沉重的锁体,如同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向下砸去!目标,正是那梳妆台坚硬的红木桌角!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然在死寂的厢房里炸开!

沉重的铁锁与坚硬的红木猛烈撞击!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梳妆台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两支燃烧的红烛,火苗被震得瞬间熄灭!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只听到一连串刺耳到极致的金属扭曲、撕裂的恐怖声响!

“嘎吱——!!!”

“嘣——!!!”

那是精铁锁梁在巨大的暴力下被硬生生扭曲、弯折,内部机括在无法承受的巨力中瞬间崩断的死亡哀鸣!无数细小的金属碎片在黑暗中迸射开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下了一场冰冷的铁雨!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沈素心虎口崩裂,鲜血首流!她再也握不住,那把被她亲手砸毁、扭曲变形的同心锁,脱手飞出,“哐啷”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死寂的黑暗中滚动了几下,最终停住,发出几声微弱而绝望的呻吟。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还有那股劣质脂粉和绝望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发酵。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古井水面,骤然破碎、扭曲!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刺鼻的血腥和绝望气息、还有锁体砸落地面那声绝望的呻吟,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离!

“呃!”

我猛地从那种被无形力量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身体剧烈地一晃,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工作台冰凉的金属边缘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眼前金星乱冒,额角瞬间沁出了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闷的痛感。

喉咙干涩发紧,仿佛刚才那弥漫着血腥和脂粉味的空气还堵在里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修复室里恒定明亮的灯光,此刻白得刺眼,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冰冷。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震耳欲聋的锁体砸落声和金属扭曲崩裂的恐怖余响,嗡嗡作响,盖过了仪器原本微弱的嗡鸣。

我闭着眼,大口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眼前的金星也逐渐散去。

额角的疼痛提醒着我刚才那一下撞击的力度。

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落回到工作台上那只扭曲变形的同心锁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暴力摧残后的金属残骸。粗壮的锁梁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丑陋的角度,如同断折的臂骨。

锁体表面布满了撞击留下的凹坑和深深的刮擦痕,那些细小的划痕在强光下清晰可见,密密麻麻,如同无数指甲抓挠、牙齿啃噬留下的绝望印记。

原本深黑色的精铁,如今覆盖着厚厚一层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浆般的锈迹,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沉光泽。

而锁梁与锁身紧紧卡死的那个扭曲豁口,那个象征着一切终结的狰狞缺口,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我的眼前。

豁口边缘,金属被暴力撕裂的痕迹触目惊心,翻卷着毛糙的铁刺。

我拿起镊子,手因为刚才的冲击和心绪激荡而有些微颤。

镊子尖极其小心地探入那个因锈蚀和暴力扭曲而变得异常狭窄、充满毛刺的豁口深处。

轻轻拨动。

镊子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柔软而坚韧的东西,被紧紧卡在冰冷的金属缝隙里。

我屏住呼吸,将放大镜凑近,调整光源的角度。

强光穿透缝隙,照亮了豁口深处被岁月尘封的角落。

在那里,在冰冷的、生满锈迹的锁梁与锁身的夹缝最深处,一团纠缠蜷缩的东西,被数百年的时光和铁锈牢牢地包裹、固定着。

是头发。

乌黑的、早己失去光泽的头发。

被一层同样失去颜色、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的暗褐色污渍紧紧包裹着。

它们并非松散,而是被一根早己朽烂发黑、几乎难以辨认的细线,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痛苦的姿态,死死地绞缠在一起!如同一道被强行缝合在钢铁心脏里的、永不愈合的黑色伤疤。

一些发丝在当年那场疯狂的塞入中就被扯断,断裂的发梢无力地翘着。更多的发丝则深深嵌入锈蚀的金属纹理深处,与冰冷的铁锈长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镊子尖轻轻拨动那团纠缠的头发和朽烂的线头。

“沙…沙…”

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响起,是金属刮过硬物的声音。

在这片死寂的修复室里,这声音却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像是三百年前那个绝望的新娘,被强行塞入这冰冷铁锁中的一缕残魂,在黑暗深处,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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