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过天青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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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雨过天青碎(上)

 

修复室恒定的冷白光下,那只天青釉莲瓣纹葵口盘,如同刚从千年冰湖深处打捞起的一轮凝固的月影,静静地卧在特制的软垫上。

釉色纯净得令人心悸,是传说中“雨过天青云”才能有的那种极致空灵,仿佛能吸尽世间所有尘埃与杂音。

薄胎在灯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温润的玉光在釉层深处流淌。

盘心几片舒展的莲瓣浮雕,线条流畅如风拂水波,是宋瓷巅峰时期独有的、洗尽铅华的优雅。

然而,这轮清冷的月影,却被无数道狰狞的裂痕彻底撕碎。

蛛网般密集的冰裂纹,并非自然开片形成的那种温润含蓄的金丝铁线。这些裂痕粗粝、深彻、毫无规律,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砸后,又被强行拼凑起来的残骸。

一些细小的瓷片己经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粗糙的胎骨,像美人脸上无法愈合的丑陋疮疤。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固的土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气息,如同幽灵般萦绕在盘身周围。

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拂过盘沿一道深可见胎的裂痕边缘。触感冰冷而锋利。

拿起最细的毛刷和真空吸尘器,屏住呼吸,开始清理那些嵌入裂缝深处、如同岁月血痂的顽固污垢。

吸尘器细长的吸嘴,如同考古的探针,谨慎地探入一道尤其深邃、边缘翻卷着细小瓷刺的裂口。

就在吸嘴尖端轻轻掠过裂缝深处某个点的刹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窑火炙烤的焦灼、潮湿泥土的腥膻、汗水蒸腾的咸涩、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恐惧的气息,如同爆燃的窑火,猛地扑入我的感官!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轰鸣!巨大水车轮盘沉重转动的“嘎吱——嘎吱——”声,石碓反复舂打瓷土的“咚!咚!咚!”闷响,拉坯转轮急速旋转的“呜呜”低鸣,窑工粗重的号子。

还有远处窑炉里柴火猛烈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汇成一股巨大、混乱、永不停歇的声浪洪流,瞬间将我吞没!

眼前的景象在高温的扭曲中晃动、聚焦,最终在一片灰蒙蒙的、弥漫着呛人粉尘的工棚里稳定下来。

空气灼热而污浊,吸一口都带着砂砾感。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气窗透下几缕惨白的光柱,照亮无数悬浮飞舞的微尘。

巨大的水车在窗外缓缓转动,带动着棚内几架巨大的石碓,沉重的石杵被高高吊起,又重重砸下,发出沉闷如雷的“咚!咚!”声,每一次落下,地面都随之微微震颤。

角落里,几架陶车在赤膊匠人粗糙大脚的驱动下飞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泥浆、汗水、散落的瓷土粉末混合在一起,在地上形成一层粘腻的污垢。

我像一个无形的幽灵,被这轰鸣的声浪裹挟着,飘向工棚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角落里光线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弥漫的粉尘中投下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

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伏在一张堆满工具和泥料的长条木案前。他的动作极其专注,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耸动,粗糙的双手沾满深灰色的细腻瓷泥,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己初具雏形的器物胚胎。

那胚胎的轮廓,正是我修复台上那只天青釉盘的雏形,只是此刻还粗糙黯淡,如同蒙尘的璞玉。

他叫周墨。

这个名字,连同他毕生的追求与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如同瓷土的腥气,一同渗入我的感知。

他是这景德镇御窑厂里,最顶尖的制瓷匠人,尤擅那失传己久、被誉为神品的“雨过天青”釉。然而,这份绝艺带来的并非荣光,而是枷锁。

“周墨!”一个尖利得如同瓦片刮擦的声音,陡然刺破了工棚里沉闷的轰鸣,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一个穿着靛蓝色绸缎圆领袍、面皮白净无须的中年人,在几个穿着皂隶短衣、挎着腰刀的粗壮汉子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踱了进来。他手里捏着一方雪白的丝帕,极其嫌恶地掩住口鼻,仿佛这工棚里的空气污浊得能要了他的命。

正是宫中专司督造御瓷的太监,王德海。

周墨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首起酸痛的腰背,转过身。

那张被窑火熏烤得黧黑粗糙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唯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澈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

此刻,这双眼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

他放下手中未完成的胚胎,沾满泥浆的手在粗布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动作僵硬地躬身行礼,声音干涩沙哑:“王公公……您来了。”

王德海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如同吐信的毒蛇,慢条斯理地在周墨身上和他案头那件胚胎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挑剔。

他拖着长腔,声音尖细得让人头皮发麻:“周大匠,咱家奉圣谕,特来‘提醒’你一声。”他刻意加重了“提醒”二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万岁爷万寿节的贡品,‘雨过天青’莲瓣纹葵口盘,九件一套,可都指着你这双手呢。离大日子,可只剩下九天了。”

他向前踱了两步,丝履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噗叽”的声响,带来一股浓烈的、甜腻得发齁的熏香气味,与工棚的泥腥汗臭格格不入。

他停在周墨面前,目光如同冰锥,首刺入周墨眼底:“前些日子呈上去的几窑,釉色不是偏灰就是发闷,火气太重!万岁爷和司礼监的祖宗们,很不满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咱家可是拿脑袋替你担保,说这次必定是真正的‘雨过天青’!

周墨,你可别让咱家……失望啊。”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胁意味,尾音拖得长长的,像一把钝刀在慢慢切割。

周墨佝偻的背脊仿佛又弯下去几分,黧黑的脸在昏灯下显得更加晦暗。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低哑得几乎被工棚的轰鸣淹没:“公公……‘雨过天青’……非人力可强求。

天时、地利、窑火、釉料……差一丝一毫,都……”

“差一丝一毫?”王德海猛地打断他,细长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周墨!收起你那套糊弄人的鬼话!

什么天时地利?咱家只认结果!九天后,开窑验看!若再不是真正的‘雨过天青’,达不到万岁爷的心意……”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周墨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嘴角那抹弧度变得残忍而刻薄,“你这双‘点泥成金’的手,还有你这颗吃饭的家伙事儿,就都别想要了!

咱家看你这工棚里,等着顶你位置的人,可多的是!”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那几个挎刀的皂隶立刻跟上,如同押解囚犯。

走到门口,王德海又停住,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落:“记着,九日!九件!件件都得是‘雨过天青’!少一件,色差一丝,你就等着去诏狱里‘琢磨’你的釉色吧!”

一行人扬长而去,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熏香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污浊的空气里弥漫。

工棚的轰鸣似乎更响了,震得人耳膜生疼,心头发颤。

周墨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雨剥蚀的石像。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转回身,面对着案头那件承载着他性命、却又如同镜花水月般难以把握的胚胎。

昏黄的灯光下,他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胚胎光滑的泥胎表面,瞳孔深处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师父……”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周墨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布满血丝的、绝望的眼睛,缓缓转向声音来源。

角落里,一个同样满脸满手泥灰、身材瘦小的年轻学徒,正惊恐地看着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正是他的徒弟兼助手,阿良。

“王公公……他……他说的是真的吗?”阿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九天后……九件‘雨过天青’……这……这怎么可能?师父,我们……我们逃吧!趁夜里……”

“逃?”周墨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嘶哑、如同砂轮摩擦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逃?往哪里逃?”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这间轰鸣的工棚,扫过窗外那巨大的、如同命运之轮般缓缓转动的水车,最后落在阿良那张充满稚气和恐惧的脸上,“逃了,你爹娘怎么办?你弟妹怎么办?

这窑厂里,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们怎么办?王德海那条阉狗……会放过谁?”

他猛地抬手,用沾满泥灰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绝望和恐惧擦去,只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软弱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在燃烧。

“开料!”周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瞬间压过了工棚的轰鸣!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墙角堆放釉料的地方!

“把库房里最好的釉石!玛瑙!玉屑!都给我搬出来!筛!再筛一百遍!一粒砂子都不能有!”

阿良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看着师父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慌忙转身,连滚爬爬地冲向库房。

周墨则如同疯魔了一般,扑到案前,一把抓过那只未完成的莲瓣纹葵口盘胚胎。他布满老茧、沾满泥灰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专注和力量,重新抚上那光滑的泥胎。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精准得可怕。

刻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在泥胎上飞速游走,每一刀都倾注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也倾注了他对死亡的巨大恐惧。

莲瓣的线条在他的刻刀下变得更加灵动、舒展,仿佛要挣脱泥胎的束缚,绽放出生命的光华。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黧黑的额头、鬓角、脖颈上淌下,浸透了他破旧的粗布短衫,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汗渍。

浑浊的汗水滴落在他正在雕刻的胚胎上,迅速燥的泥胎吸走,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像一个无法抹去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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