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木鱼吞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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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木鱼吞声(上)

 

修复室的灯光,如同凝固的冰泉,冷冷地浇注在工作台上那只乌沉沉的木鱼上。

木鱼形制古拙,体型颇巨,非寻常僧侣掌中清修之物。

木质是上好的老紫檀,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如铁,纹理细密如凝固的漩涡,深紫近黑,仿佛吸尽了千年古刹的香火与光阴。

岁月的包浆在灯光下泛着幽暗内敛的光泽,温润如玉,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而,这沉静肃穆的法器,却被一道狰狞的裂痕彻底贯穿。

裂口自鱼嘴处劈开,一路向下,斜斜贯穿整个鱼腹,深可见底,如同被无形的巨斧狠狠劈落,又像是某种积郁了数百年的悲恸,终于不堪重负,自内而外地爆裂开来。裂痕边缘,木质翻卷,露出内部灰白粗糙的断面,如同撕裂的血肉。

更令人心悸的是,裂口深处,那本该是空腔共鸣的鱼腹内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刻痕!

那绝非自然形成的纹理,更像是被某种尖锐之物反复、疯狂地抓挠、刻划留下的印记!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固的、混合着陈年香灰、朽木霉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铁锈腥气的复杂气息,如同古墓深处逸出的叹息,无声地盘踞在木鱼周围。

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棉质手套,轻轻拂过那道深可见骨的裂痕边缘。

触感粗粝而冰冷,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撕裂它的巨大力量残留的余威。

拿起最细的毛刷和微型吸尘器,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最精密的考古发掘,开始清理裂口深处堆积的、如同岁月凝血般的顽固污垢。

吸尘器细长的软管如同探入深渊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鱼腹那道最幽深、刻痕最密集的裂口内部。

就在吸嘴尖端轻轻拂过内壁深处某个刻痕交错的节点的刹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陈年香火焚烧的焦糊、潮湿木头腐朽的霉腥、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绝望和恐惧腌渍透了的悲苦气息,如同封闭千年的地宫骤然开启,猛地冲入我的感官!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声音的洪流!沉闷单调、永无休止的木鱼敲击声“笃…笃…笃…”,如同冰冷的雨滴,一声声敲打在灵魂最深处!

老尼姑沙哑干涩、毫无起伏的诵经声,如同钝锯在切割朽木,单调地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更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压抑的、不成调的哭泣,被沉重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死死地压住,如同溺毙者在深水下的挣扎!

眼前的景象在昏暗的烛光中晃动、凝聚,最终在一间狭小、低矮、弥漫着浓重烟火气的禅房里稳定下来。

空气污浊而凝滞,吸一口都带着香灰的颗粒感和灯油的腻味。

唯一的光源是佛龛前一盏昏黄摇曳的长明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苟延残喘,将墙壁上巨大的、面目模糊的佛像影子拉扯得扭曲晃动,如同沉默的鬼魅。

佛龛前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灰色僧袍的老尼姑。

她枯瘦的手指握着一根油亮的木槌,正以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身前地上那只巨大的紫檀木鱼。

每一次敲击,都发出沉重而空洞的“笃”声,震得香炉里的灰烬微微颤动。

“笃…笃…笃…”

这单调而沉重的声响,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夯砸着这间狭小禅房里凝固的空气,也夯砸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少女。穿着一身同样宽大不合体的灰色旧僧衣,更显得她形销骨立。

她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一张小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却不敢发出任何明显的哭声,只有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臂弯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旋即又被那沉重的木鱼声无情地碾碎、吞噬。

她叫阿阮。这个名字,连同她短暂生命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朽木的霉味,一同渗入我的感知。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娘亲曾是这间“慈航庵”后巷里最廉价的暗娼,靠着一点微薄的皮肉钱和庵里施舍的残羹冷炙,艰难地拉扯着她。

首到三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娘亲咳尽了肺里最后一口血,死在了她们那间散发着恶臭的破屋里。

临死前,娘亲用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闻讯赶来的老尼姑静尘的僧袍下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女儿未来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哀求。

静尘师太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看着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小阿阮,又低头看看脚边垂死的妇人,干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吐出一个冰冷的字:“孽。”

于是,阿阮成了这“慈航庵”里最低等的“净女”,一个用无尽的劳作和沉默来“赎”她那“肮脏”出身的活祭品。

“笃…笃…笃…” 木鱼声冰冷而固执,如同命运的枷锁。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静尘师太的诵经声干涩麻木,如同念诵着超度亡魂的符咒。

阿阮小小的身体在角落里缩得更紧,呜咽声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冰冷的石板地寒气透过薄薄的僧衣,刺入她的骨髓。

禅房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昂贵熏香气味,混杂着一种颐指气使的威压感,瞬间冲淡了房内原有的烟火霉腥。

一个穿着华贵锦缎、体态丰腴、面皮白净的中年妇人,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她头上珠翠环绕,腕上玉镯叮当,与这简陋阴暗的禅房格格不入。

正是本地富甲一方的盐商王大善人的正室夫人,也是这慈航庵最大的“功德主”——王周氏。

静尘师太那麻木敲击木鱼的手,在妇人踏入门槛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随即,她枯瘦的脸上如同变戏法般,迅速堆叠起一种近乎谄媚的、与这清修之地极不相称的恭敬笑容。

她放下木槌,动作麻利地站起身,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也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刻意讨好的腔调:“阿弥陀佛!王夫人大驾光临,贫尼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王周氏矜持地用丝帕掩了掩鼻,似乎对这房间的简陋和气味颇为嫌弃。

她目光挑剔地在禅房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佛龛前供奉的一尊小巧玲珑、玉质温润的白玉观音像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她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师太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为我家老爷新得的几船淮盐祈福,求菩萨保佑水路平安,财源广进。”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角落那个蜷缩的、如同阴影般的小小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碍眼的秽物,“顺便……也替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再添些香火功德,盼着菩萨垂怜,赐我一子半女。”

她的目光落在阿阮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冷漠,声音却刻意放得更加柔和,如同涂抹了蜜糖的毒药:“这小净女,瞧着倒是比上次来更伶俐了些。

师太调教有方啊。”

她微微侧头,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精致荷包里,取出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雪花纹银,轻轻放在了佛龛前的供桌上。

那银锭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泽。

静尘师太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粘在了那锭银子上,脸上的谄媚笑容更加深刻,几乎要挤出褶子里的香灰。

她连连躬身:“阿弥陀佛!王夫人大慈大悲,功德无量!

菩萨定会保佑夫人心想事成,早得贵子!”她说着,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阿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阿阮!还不过来!给夫人磕头!谢夫人的大恩大德!”

那冰冷的呵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阿阮单薄的背脊!她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

埋在臂弯里的脸缓缓抬起,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布满泪痕的小脸。

那双本该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茫然和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死水般的绝望。

她看着佛龛前那锭刺眼的银子,又看看师太那张冰冷的脸,再看看王夫人那带着施舍般微笑的、涂着厚厚脂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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