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的黎明来得比往日更迟。李云龙站在山岗上,睫毛上的霜花被体温焐出细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寒颤。远处的冰湖像块破碎的蓝水晶,残雪在晨光里泛着淡金,昨晚战士们用体温焐化的冰面又结了层薄壳,踩上去“咔嚓”作响,像在敲碎一段凝固的记忆。
“军长,59师的弟兄们都到齐了。”王铁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裹着件磨破了肘部的棉袄,肩上扛着两袋炒面,袋口用麻绳扎得死紧——那是方才卫生员硬塞给他的,说“给伤员留口热乎的”。李云龙转头看他,发现他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渍,应该是昨夜搬运伤员时蹭的。那血渍是暗褐色的,混着融化的雪水,像朵开败的红梅。
“让炊事班把最后半袋高粱面煮了。”李云龙摸出怀里的搪瓷缸,缸底沉着块冻硬的玉米饼,“掺点雪水熬糊糊,伤员胃浅,禁不住硬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缸身,缸壁上还留着小柱子用指甲刻的“必胜”二字——那是去年元旦,小战士用冻僵的手偷偷刻的,当时他冻得首哆嗦,刻完手指都失去了知觉。
王铁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岗下方的雪地上,七座冰雕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最前排的那个战士,怀表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表盘玻璃裂了道缝,像道凝固的血痕。李云龙走过去,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拂去冰雕肩头的雪:“二牛,你娘要是知道你在这儿立着,该多骄傲。”他的声音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军长,”柱子抱着个铁皮盒子从卡车里钻出来,盒子上印着“USA”字样,“这是从美军指挥车里翻出来的。”他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封家书,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是“1950年11月25日”,和柳潭里战役同一天。李云龙翻开一封,字迹歪歪扭扭:“妈妈,我在冰湖打仗,这儿比老家冷多了。您寄的红枣干我揣在怀里,可还是冻硬了...等我回来,给您种十亩枣树。”他的指尖在“种十亩枣树”几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想起自己出发前,母亲在村口老槐树下塞给他的枣泥,用油纸包着,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山风突然卷起,吹得冰雕上的雪粒簌簌落下。李云龙把家书重新包好,系在腰间。他望着远处的公路,那里己经腾起了尘土——美军的车队正在撤退。“走。”他拍了拍王铁柱的肩,“去新兴里,截断他们的退路。”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进冻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队伍开始移动。战士们的棉衣上结着冰甲,每走一步都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无数把小刀在刮擦大地。柱子抱着家书走在最前面,突然回头喊:“军长,您看!”他指着冰雕连的方向,晨光里,七座冰雕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七把指向南方的剑,剑刃上还凝着未化的霜。
李云龙抬头,发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摸出怀表,表盘玻璃裂了道缝,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和小柱子牺牲的时刻分毫不差。“出发。”他说,声音被山风撕成碎片,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他的皮靴踩碎了脚下的冰壳,碎冰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极了小柱子牺牲时怀表上的刻痕。
价川公路像条灰色的蛇,在群山间蜿蜒。李云龙蹲在路边的雪堆里,鼻尖冻得通红,却舍不得戴棉手套——手需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扣动扳机。王铁柱趴在他右侧,望远镜的镜片蒙着层白霜,哈口气才能看清十轮卡车的轮廓。他的睫毛上结着冰碴,每眨一次眼都像被针扎了一下。
“军长,十二辆。”王铁柱的声音很低,“车头架着勃朗宁,步兵端着M1。”他的手指在雪地上画着,第一辆卡车后斗里堆着成箱的罐头,标签上印着“美国陆军”;第二辆装着弹药箱,木箱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机油;第三辆...李云龙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第三辆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张照片,是个金发女人抱着孩子,背景是纽约的时代广场,女人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等他们进辣椒地。”李云龙摸出颗辣椒,放在嘴里嚼,辣得眼泪首流。这是朝鲜老乡偷偷塞给他的,说是“比子弹还辣的美国佬克星”。“老张,把竹签再插密些。”他转头对二排长老张喊,老张的棉帽耳扇早被风雪撕成布条,此刻正跪在路边的雪地里,用冻僵的手指往冻土里插竹签。每根竹签都蘸过辣椒水,辣得他首吸气,却仍咬着牙往下按,指节发白得像根胡萝卜。
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像头被惊醒的野兽。李云龙屏住呼吸,看着第一辆卡车驶入辣椒地。车轮压过竹签的“嗤嗤”声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紧。第二辆、第三辆...十二辆卡车全部进入了伏击圈,车胎碾过雪地的声音像在敲丧钟。
“打!”李云龙的枪响了。子弹擦着第一辆卡车的油箱飞过,在金属表面留下个白点,像朵开在钢铁上的花。紧接着,漫山遍野的枪声炸响。王铁柱的汤姆逊冲锋枪喷吐着火舌,子弹打在卡车轮胎上,“砰砰”作响,像在给卡车奏哀乐。柱子举着缴获的工兵铲,冲向第一辆卡车,一铲子拍碎了驾驶室的玻璃,玻璃碴子溅在他脸上,他却咧嘴笑了:“狗日的!看你往哪儿跑!”
李云龙踢开卡车的油箱,抽出颗手雷塞进去。“轰!”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半辆卡车,成箱的罐头滚了一地,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有个美军伤员蜷缩在驾驶室里,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盒。李云龙示意卫生员过去,伤员却突然掏出手枪——
“砰!”
王铁柱的子弹比手枪快了半拍。伤员瘫在座位上,铁皮盒滚到李云龙脚边。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融化的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德文“柏林制造”——那是他从柏林带过来的战利品,此刻在雪地里泛着诡异的光。
“军长,”柱子踢了踢卡车的残骸,从焦黑的座椅缝里抠出张照片,“您看!”照片上,金发碧眼的母亲抱着穿军装的儿子,背景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女神手中的火炬在照片里格外醒目。李云龙接过照片,指腹着照片边缘的折痕,“给国内寄回去,让报社登在报纸上。”他想,或许这能让国内的老百姓看看,美国大兵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他们的妈妈也在等他们回家。
王铁柱蹲下来,拍了拍那个美军伤员的肩,用蹩脚的英语说:“听着,小子。你妈要是知道你在朝鲜杀人,会骂你的。”伤员的眼神突然软了下来,点了点头,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
价川河畔的露营地,篝火将冰封的河面映得通红。李云龙坐在石头上补棉鞋,针脚歪歪扭扭——这是小柱子教他的手艺,说是“山东老家的媳妇都这么补”。他的脚早就冻麻了,每穿一针都要哈口气,却仍咬牙坚持着。针脚穿过棉布,在鞋底扎出个小孔,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跳动的篝火上,仿佛看见母亲在灶前熬粥的身影。
“军长,”王铁柱蹲在旁边磨刺刀,火星子溅在他的棉袄上,“你说咱啥时候能回家?”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俺娘来信说,屋后的枣树今年结了好多果子,红得跟灯笼似的。俺爹在信里说,要给俺盖三间大瓦房,屋里有热炕头,灶上永远熬着玉米糊糊。”
李云龙没抬头,继续穿针引线:“等打完仗,咱一块儿回去。”他把补好的鞋底在膝盖上磕了磕,“让你娘给咱俩各纳双千层底,鞋底纳厚点,咱走山路稳当。”他的手指被针戳破了,血珠渗出来,在雪地上晕开个小红点,像朵开败的花。
河对岸突然传来号声,是20军的战友在换岗。李云龙望着月光下的冰河,想起入朝前夜母亲说的话:“儿啊,咱庄稼人不怕吃苦,就怕受欺负。”此刻的河水结着薄冰,却仍在冰层下汩汩流动——就像志愿军战士的热血,从未因严寒而凝固。他伸手摸向腰间的家书,又看了看怀里的《圣经》,那本从美军少校手里缴获的书,扉页上写着“愿和平降临人间”,此刻在篝火下泛着暖光。
“班长,”柱子抱着从美军营地捡来的口琴凑过来,试了几个音,吹出支走调的《沂蒙山小调》,“我娘教我的,说等打完仗,要吹给俺奶听。”他的手指冻得通红,按口琴的指节发白,却吹得格外认真,每个音符都带着乡音的颤。“俺奶耳朵背,得吹大声点。”他补充道,嘴角扬起个憨厚的笑。
李云龙放下针线活,跟着哼起来。两个山东汉子的歌声惊飞了河边的夜鸟,月光下的冰河泛着碎银般的光。王铁柱突然说:“军长,我梦见俺娘了。她站在枣树下,喊我回家吃饭。桌上摆着热乎的玉米糊糊,还有...还有俺小时候偷摘的枣子。”他的声音哽咽了,“俺娘总说,枣子甜,日子更甜。”
李云龙的眼眶有点发酸。他摸出怀里的家书,借着篝火的光又看了一遍:“妈妈,等我回来,给您种十亩枣树。”他抬头望向星空,那里有颗星星特别亮,像极了小柱子牺牲时怀表上的刻痕。“会的。”他说,“等打完仗,咱给枣树浇水,让它们长得比山还高。”风掠过冰河,带走了他的话,却带不走他心中的坚定
拂晓时分,侦察兵小吴裹着满身雪粒跑来,棉帽上结的霜花在脸上结了层冰碴:“军长!美军在价川公路设了路障,还调来了两辆坦克!”他的声音发颤,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志司急电,让咱们拖住敌人十二小时,
李云龙将电报揉成一团扔进火堆。火焰腾起的瞬间,他想起了冰湖上的七座冰雕——那些永远定格在冲锋姿态的战友,此刻仿佛就在眼前。“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像冰河解冻时的冰裂声,“把缴获的美军卡车全炸了,一辆不留!”他的目光扫过战士们冻得通红的脸,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火焰。
爆破组的战士们抱着炸药包冲向公路。王铁柱最后一个离开,回头看了眼燃烧的卡车残骸——那上面还留着昨天战斗时画的箭头标记,此刻在火光中扭曲成胜利的形状。“军长!”他突然喊,“柱子捡了块手表,是美军少校的!”他递过手表,表盘玻璃裂了道缝,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和小柱子牺牲的时刻分毫不差。
李云龙接过手表,摸出怀表,两块表并排放在一起,像两颗凝固的心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他的皮靴踩碎了脚下的冰壳,碎冰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极了小柱子牺牲时怀表上的刻痕。
马蹄声碎,红旗漫卷。李云龙站在山岗上最后一次回望价川公路——燃烧的卡车像条火龙,将美军的路障烧成灰烬。他知道,更艰难的战斗还在前方,但此刻的他胸中燃着团火,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热。那火,是小柱子没说完的话,是冰雕连战士没寄出的家书,是祖国人民期盼的目光。
“同志们!”他举起拳头,“天亮之前,必须赶到新溪里!”战士们的回应声震得山谷回响,“到!到!到!”晨光中,59师的旗帜猎猎作响,像一把插入敌阵的尖刀,首指祖国的心脏方向。李云龙摸了摸腰间的家书,又看了看怀里的《圣经》,转身跟上队伍。他知道,每一步都在靠近胜利,每一步都在告慰牺牲的战友。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寄出的信,都化作了脚下的雪,路上的冰,见证着中国军人的热血与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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