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簌簌落在帽檐,像撒了把碎冰碴子。李云龙的皮靴陷进及膝的雪窠,每一步都像在拔锈蚀的铁锚——这双鞋跟了他三年,鞋帮磨得发亮,鞋底还嵌着长津湖的冰碴,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与雪地接触时发出"滋滋"的融雪声。苏制皮大衣内衬缝着小柱子补的棉絮,沉甸甸的暖意反倒让肩胛骨生疼,他伸手按了按,指腹触到那团歪歪扭扭的针脚,是小柱子去年元旦用冻僵的手偷偷缝的。当时他咳得首抽抽,针戳破手指也没察觉,血珠渗在棉絮上,洇出朵暗红的小花,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军长!"队伍末尾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刘班长佝偻着背,军装前襟的暗褐血渍在雪光下泛着铁锈色。他的脸白得像刚下的雪,睫毛上结着冰碴,每咳一下,胸口的血渍就跟着颤动,像被风吹动的旧春联。李云龙解开怀里的搪瓷缸,冻硬的玉米饼在掌心硌出白痕,"把止咳药掺热汤。"他着缸壁的刻痕,那是小柱子用指甲生生抠出的"必胜"二字,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队伍蜿蜒如灰蛇,在雪地里拖出半里长的影子。棉衣摩擦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把钝刀在刮擦骨头——王铁柱的棉袄肩部磨破了,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老张的棉帽耳扇早被风雪撕成布条,此刻正用冻僵的手指往冻土里插竹签,指节肿得像胡萝卜;最年轻的柱子裹着从美军营地捡来的口琴,缩着脖子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军长,俺这口琴...是俺奶临终前给的。"他的手指冻得发木,按口琴的指节泛着青,"她说,吹响这琴,就能看见家乡的枣树。"
山坳里飘起几缕炊烟,朝鲜阿玛尼大娘的红布在风中翻飞。李云龙攥紧怀里的家书,泛黄的信纸边缘还沾着小柱子咳出的血渍。那是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儿啊,咱庄稼人不怕吃苦,就怕受欺负。等你打完仗,给娘种十亩枣树。"此刻,信纸被体温焐得发软,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愁。他忽然想起昨夜梦到母亲站在枣树下,手里攥着那块冻硬的玉米饼——出发前她非塞给他的,说"路上饿了啃",可他到现在都没舍得吃。
远处雪地突然腾起烟尘,侦察兵小吴裹着冰碴跑来,棉帽上结的霜花在脸上结了层冰碴:"军长!38军的王团长传信,新溪里北侧有美军辎重队!"他的声音发颤,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说是...说是押送弹药物资,还有两辆坦克!"李云龙的手指在怀表上顿住——那是缴获的美军少校的表,表盘玻璃裂了道缝,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和小柱子牺牲的时刻分毫不差。
"传令下去,"他扯下手套,露出指节处的冻疮,"让59师一营从东侧迂回,楚副军长带炮营从西面佯攻。"他的声音像冰锥扎进冻土,"爆破组跟我去炸桥!"队伍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雪粒打在枪托上的"沙沙"声。王铁柱凑过来,压低声音:"军长,柱子昨儿夜里说...说梦见小柱子了。"他的喉结动了动,"梦见二牛站在冰湖上,怀表滴答走,说'哥,我冷'。"李云龙的脚步顿住,望着队伍前方的雪雾,仿佛看见小柱子的身影——十六岁的少年,棉帽耳扇上沾着草屑,举着半块冻土豆冲他笑:"军长,这土豆甜,您尝尝。"此刻,那截冻土豆还揣在他的内袋里,冻得硬邦邦的,像块红石头。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李云龙裹紧大衣,望着队伍里摇晃的身影:刘班长咳得首不起腰,却仍攥着步枪;柱子抱着口琴,走调的旋律混着风雪;老张的棉帽耳扇早被撕成布条,却还举着竹签往雪地里插。他摸出怀里的家书,借着风雪的光又看了一遍。信纸上的字迹被体温焐得模糊,却仍能看清最后一句:"妈等你回家,种枣树。"他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里,有颗星星特别亮,像极了小柱子牺牲时怀表上的刻痕。
"同志们!"他举起拳头,声音穿透风雪,"等打完仗,咱都回家!"队伍里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像滚雷撞碎雪雾。王铁柱的口琴又响了,这次调子准了些,混着战士们的吆喝,在雪地里撞出一团热气。不知谁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热气裹着甜香飘过来——是朝鲜老乡硬塞给队伍的,此刻在雪地里凉了,可捧在手里,仍能焐暖一片心。
李云龙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糖心化在舌尖。他望着队伍前方的雪路,仿佛看见小柱子站在路的尽头,冲他挥手:"军长,俺在这儿等您种枣树呢!"雪粒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成水,顺着脸颊滑进领口。他抹了把脸,把红薯皮扔进雪堆,转身大步向前——脚下的雪壳发出细碎的"咔啦"声,像在应和他的脚步,又像在诉说:所有的寒冷,所有的牺牲,都将在春天里,化作漫山的枣花香。
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刘班长的咳嗽声越来越急促,每咳一次,胸口的血渍就洇开更大一片。李云龙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出发前母亲塞的枣泥:"老刘,吃点。"刘班长颤抖着接过,用冻僵的手指抠开油纸,枣泥的甜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他突然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军长,俺...俺想俺家那片枣林。等打完仗,俺要回去给俺娘说,她儿子没给她丢脸。"
柱子凑过来,用口琴吹了段《沂蒙山小调》。走调的旋律里,李云龙听见了家乡的蝉鸣、晒谷场的喧闹,还有母亲在灶前熬粥的声响。他摸出怀表,表盘玻璃上的裂纹里嵌着冰晶,指针在三点十七分的位置微微颤动。这是小柱子牺牲的时刻,是冰湖上七座冰雕定格的姿态,也是所有牺牲战友的共同坐标。
"军长!"王铁柱突然指着前方,"看!"雪雾中露出半截红布,是朝鲜阿玛尼大娘的红围巾。她裹着厚棉袄,怀里抱着个铜壶,正站在雪地里朝他们挥手:"志愿军同志,喝口热汤!"壶嘴飘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像条蜿蜒的银蛇。李云龙走过去,接过铜壶,热汤烫得他指尖发疼。"谢谢阿玛尼大娘。"他说,"您的恩情,我们记着。"
阿玛尼大娘用生硬的中国话笑:"中国同志,好样的!"她的手背上全是冻疮,却把铜壶塞进李云龙手里,"给伤员喝,暖身子。"壶身还带着她的体温,李云龙摸了摸,突然想起母亲的手——同样的粗糙,同样的温暖。
队伍重新出发时,雪下得更大了。李云龙裹紧大衣,望着队伍里摇晃的身影,心里像揣着团火。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冰湖的冰面还没完全解冻,新兴里的敌军还在负隅顽抗,但此刻他的脚步无比坚定。因为他知道,每一步都在靠近胜利,每一步都在告慰牺牲的战友,每一步都在兑现对母亲的承诺——等打完仗,回家种十亩枣树。
雪粒落在他的帽檐,像撒了把碎冰碴子。他抬头望向天空,那颗最亮的星星仍在闪烁,像极了小柱子牺牲时怀表上的刻痕。他摸了摸怀里的家书,又看了看怀表,转身跟上队伍。脚下的雪壳发出细碎的"咔啦"声,像在应和他的脚步,又像在诉说:所有的寒冷,所有的牺牲,都将在春天里,化作漫山的枣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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