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那块荒地，在我们小孩眼里，总藏着说不完的秘密。
十二岁的那个夏天，我每天帮母亲下地、劈柴、挑水，只有傍晚吃过晚饭后，才能抽空和邻居几个小子一起溜到村西头那片柳树林里。那里杂草丛生，几棵歪脖子老柳树垂着枝条，像是守着什么秘密的哑巴老人。
“你们知道吗？老铁匠的儿子就是在这丢的。”老二蹲在石头上，压低声音，眼睛里透着一股兴奋。
“胡说！”我撇撇嘴，“那是他娘带着跑的，跟这地方有啥关系？”
“你不懂，那时候老铁匠天天来这树下坐，说是等他儿子托梦。”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黄昏的风穿过树缝，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远处悄悄走来。我们缩着脖子互相看看，却谁也不肯先走。因为在那个年纪，谁先害怕，谁就“掉份儿”。
我没说，其实我也怕。
不是怕鬼，而是怕这世上的“失去”。老铁匠坐树下等儿子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那年冬天没撑过来，人就像一截烧尽的柴火，在寒风里碎了。
我坐在一旁，用小树枝拨拉着地上的土。忽然，土里翻出一个布包，己经烂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几个玻璃弹珠。五颜六色，圆滚滚的，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谁藏的？”老三抢过去看了一眼，“啧，这谁家有钱娃？玻璃珠子都有！”
我低头不语，心里一动——那是我西岁时自己埋的。我记得那天奶奶说我不懂事，总想着玩具。我一气之下，就把那几个弹珠埋在这里，说是“以后发了财再来挖”。
可如今，我不记得“发了财”的样子了，只记得奶奶那天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叹走了一口热血。
“给你。”老三把珠子递给我，“你捡的，你拿着。”
我摇摇头：“我不要了。”
老三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了：“你装大人呢？”
我没吭声。
那晚散了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脚底踩着干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天边还残留着一抹余晖，像被揉皱的纸巾边角。
走到快进村口的时候，正撞上大队书记拎着个包，从镇上回来。他看到我，皱眉道：“这点还在外面乱跑？”
我“嗯”了一声，低着头从他身边绕过去。
“小虎啊。”他又喊住我，“听说你娘去地里种晚玉米了，你也去帮着点，别总跟那群混小子瞎晃。”
我点头，却没回头。
有些话，大人说着是理，但听着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心口上，没响，却闷。
回到家，母亲还没回来。奶奶坐在门槛上，把衣服搭在膝盖上抻首，眼神空空地望着天边。
“去哪了？”她问。
“村西头。”我老实说。
她“嗯”了一声，手却停了下来，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你小时候，最喜欢那边。说那树会说话。”
我愣了愣，心里像被什么捏了一下。
是啊，那时候我还会对树说悄悄话，对风撒娇，对星星许愿；可现在，我说话越来越少，愿望也越藏越深。
那一夜，我躺在炕头，听着屋外知了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像有人不停地在耳边念叨一个过去的名字。
弹珠我没拿回来，但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那块地方，把它们重新埋进了土里。这一次，没有许愿，也没有赌气。我只是想让那些曾经被我藏起来的天真，就留在那里，像埋下一段不再打扰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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