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闷热来得格外早。
村子像一口不肯开的锅,天上没风,地上没雨,空气里浮着干草混着尘土的气味。每天傍晚,庄稼地的蛙叫就像烧开的水,一层压着一层,仿佛整个村庄都在憋着一口气。
我和妹妹睡在堂屋东边那张老木床上,床铺还是用麦秸垫的,翻个身就吱嘎首响。母亲睡在里屋,门用一块旧棉被挡着,防蚊也防声。父亲不知何时又回了家,来了,又走了。每次像风一样来去匆匆,留下的,常是一句冷冰冰的“我回来看看”。
那天夜里,我醒得特别早,也许是热,也许是梦里听见了什么。屋外的青蛙叫还没停,墙角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吱吱响。我翻了个身,却听见里屋传来母亲细微的啜泣声。
那种哭,不像是白天打碎碗或骂了我们后的委屈,而是一种压了很久的、憋不住的、带着一点破碎的声音。像是她努力咬着牙,哭得小心翼翼,怕惊醒我们。
我屏住呼吸,没动。堂屋和里屋之间隔着的墙就像纸糊的一样,连父母的呼吸都能透过来。
几秒钟后,是父亲低沉的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母亲回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种气恼和苦涩,“一个家,靠我一个人撑到什么时候?你在外面倒是自由自在,我这边……我也想过点日子!”
父亲没立刻吭声,像是被这句话噎住了。屋里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远处知了的拖长声音和我心里怦怦跳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地说:“我不回来,是为你好……不然别人看你那眼神,你还抬得起头?”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母亲突然声音尖了一下,像是某根神经被戳中了,“可我撑不住了,知道吗?娃都这么大了,我让他帮我种地,你知道他多小吗?”
我听得心猛地一跳。明明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我却觉得那一刻好像掉进了什么冰冷的缝里。
母亲声音颤了又低了,“你要是真心回家,就好好过,不要走了。哪怕……哪怕去种地、去做工,只要你在家,我们娘几个也能过。我不图你挣多少钱,就想晚上有人说句话,早上有人起个早。”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你走了,我天天提心吊胆,怕村里人说闲话,怕孩子问你去哪了……怕有一天,真的出事了,我连喊个人都没有。”
父亲没出声,像是点了一根烟,又像是在天人交战。我轻轻侧过身,朝妹妹的方向看去。她正睡得安稳,小小的手握着被角,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点口水泡。她还小,不明白这些沉重的话语,也不需要懂。
“孩子……”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你说他们,会怪我吗?”
母亲没立即回答,只是隔了好久,说了一句:“他们会记得,是我一锄一锄把他们养大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不是在偷听,而是第一次听见了“大人世界”真正的声音。
父亲不再是那个一锄头能打出土块的男人了,母亲也不只是一个在气头上打骂我们的人。他们是两个被生活拖着走、被命运拴在一起却谁也不肯先放手的人。他们的沉默、争吵、眼泪和固执,每一分都藏着无数个我们看不见的苦日子。
那晚之后,父亲在家多留了两天。白天坐在门口晒太阳,抽烟抽得厉害,谁也不说话。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碰母亲。
第三天清晨,他走了。还是像以前一样,说了句“出去看看”,就不见了人影。
母亲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天不亮就起来煮粥,喊我去地里扯草。妹妹揉着眼睛跟在我后头,还在为昨晚没吃到糖而耿耿于怀。我看着母亲的背影,那一瞬间,觉得她像一头沉默的牛,一步一脚地踩在命运里,从不声张。
我照旧拿起锄头,走在她身后。但不知怎的,手上的锄头比昨天沉,也比昨天稳。
有时候,一个男孩知道父母也会哭,也会怕,那一刻,他就真的长大了。
只是没人告诉他,长大意味着什么,也没人等他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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