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饭桌上总是静得出奇。
锅里炒的是土豆片和辣椒叶,主菜是母亲新腌的咸鸡蛋,切成西瓣摆在搪瓷碟子里,黄黄的蛋黄像掰开的月亮。米饭不多,每人一碗,盛得不满,但也没人多说一句。
我和妹妹坐在饭桌这一边,父亲坐对面,母亲坐在靠近灶门的一角,常常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张望锅里有没有糊着底。我们家的饭桌是个旧木方桌,桌面一道裂纹,每次盛汤总得用碗垫一下才不会洒。
木凳子腿己经短了一截,坐下去会“咯吱”响一下,有时候刚坐稳,它还会左右晃两下,好像也不太愿意承担一家人的重量。
“骨碌碌——”这是我记忆里饭桌上最清晰的声音。
那是父亲用筷子搅鸡蛋的动作,每次都慢,却从不出声。他把咸蛋黄一小块一小块剥下来,用米饭卷着吃,然后才夹一两片土豆,极少说话。
“你别老夹那块蛋,给孩子留点。”母亲有时会轻声说一句。
父亲不作声,只低头继续吃。有时候他也会夹一筷子土豆递到妹妹碗里,妹妹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吃饭,像是怕错过什么又怕被看见。
我们吃得安静,就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像是刻意压低的。
偶尔,父亲会突然咳嗽一声,然后用袖口擦嘴,站起来出去抽根烟,再回到桌前时,母亲己经收拾了一半碗碟。
那天晚上,饭桌上还是一样的菜,一样的饭,但空气比以往更沉。我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低头用手指在桌子裂纹上抠,指甲里陷进了木屑。我忽然说了句:“我们家,是不是比别人家穷?”
没人回应。
我本来没想得到答案,但过了一会儿,父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想?”
我抬眼看他。
他眼里没有责备,倒像是想从我脸上读出点什么。我嗫嚅了一下,说:“学校几个同学都有新书包,我的背带都断了。美术课还要交材料费,老师说没交的就画黑白的也行。”
妹妹默默扒着饭,假装没听见,但小手悄悄护住了她那半块鸡蛋。
母亲咬着嘴唇,把最后一口饭咽下,说:“明天我让你婶子送个书包来,她儿子那个还挺新的。”
我想说不用,但又觉得那话很没底气。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忽然咕哝一句:“下回,缺啥就说,不丢人。”
我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没太多踏实感。不是因为书包的事,而是因为这顿饭,从头到尾都像一场哑剧,台词最少的却总是最关键。
吃完饭,我帮母亲洗碗。她站在我身后,说:“你爸啊,不会说话,他……不是不想疼你们。”
我没回头,碗洗得咯吱响,水流在夜里冲刷着那些藏在骨缝里的沉默。
母亲又说了一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她不是在为他开脱,而是在提醒我:一个人如果变了,不全是他的错。
那天夜里,父亲又坐在门口抽烟,烟头红了一点又灭。我在屋里看书,看得昏昏沉沉,脑子里还响着那个词:骨碌碌。
那个在桌面滚动的声音,像是贫穷家庭里的一种旋律,每晚都会奏响,唱的却不是吃饱与否,而是撑住的姿态。
有时候我想,这桌子要是有记忆,它会不会也累了。
可它没倒,正如母亲没倒,父亲虽然沉默,也还是坐在那张小凳上,一餐一餐吃完,一口一口抽着那种潮烟。
这饭桌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话,但每一顿饭,都像是家里所有成员的沉默誓言——撑过去,就算没笑,也要把米饭吃完。
那之后,每当我回想童年,不记得菜的味道,却记得那碗咸蛋黄的颜色,还有碗筷交错时,那一声声骨碌碌,在饭桌上唱过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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