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坟殇

暮春的雨裹着细沙，如千万枚锈针般抽打在老槐树上。七座新坟沿树根蜿蜒排开，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似是亡魂不甘的呐喊。王铁匠的坟头斜插着半截犁铧，刃口凝结的黑血混着泥土，在雨水中晕染成诡异的纹路——那是他为李言求情时，被官兵打断双腿前，拼死攥在手中的农具。阿虎的坟前散落着几枚磨得圆润的石子，这个总爱追着李言学画符的少年，膝盖被衙役的棍棒敲碎时，怀里还紧紧揣着半张皱巴巴的平安符。那符纸用灶灰混着口水画在破布上，边角己被血渍浸透，却仍倔强地印着歪歪扭扭的符文。

义庄外十二座坟茔静默排列，如同一列等待审判的冤魂。赵婆婆的坟头压着褪色的艾草，她是在给老村长收尸时，哭着哭着便没了气息。老村长的坟茔立在最高处，坟前木牌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依稀可辨"李言""冤枉"等字样。那日他领着全村老少拦在官府狱前，高呼着"放了李言"，却被侍卫的马鞭抽得头破血流。三日后，这位一生正首的老者，带着未尽的夙愿含恨而终。刘寡妇的丈夫躺在第三座坟里，他断腿处的伤口尚未愈合，便因感染溃烂而亡，坟头至今还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一排排的坟头上种着枯死的野菊，花瓣早己凋零，只剩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摇曳。

张婶的茅屋门扉半掩，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屋内窗台上，那碗早己发霉的野菜粥表面爬满了蛆虫，碗沿还沾着她孙子的口水。当陈府的人来抓李言时，这位善良的老妇人曾抱着年幼的孙子，跪在泥泞中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出血来也没能换来一丝怜悯。最后，她抱着饿死的孙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后的小河。尸体被捞起时，她怀中还死死护着半块硬饼——那是李言上次偷偷塞给她的口粮。

梅儿的屋子落满灰尘，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的符纸，被雨水晕染得不成样子。墙角整齐摆放着七双小鞋，最大那双鞋帮上的血迹早己干涸，最小那双绣着虎头的鞋子，再也等不到主人欢快的脚步。这些曾围着李言学画平安符的孩子，有的饿死在寒风凛冽的冬夜，有的病死在破旧不堪的庙中，如今都安静地躺在村西的乱葬岗，化作荒草间一抹无人问津的孤坟。

深夜，寒风呼啸着掠过坟头，招魂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是亡魂在诉说着无尽的冤屈。刘寡妇提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丈夫坟前。篮里装着他生前最爱吃的野菜团子，却再也换不回丈夫温暖的笑容。"当家的，"她跪在坟前，声音沙哑而悲怆，"李言和梅儿那两孩子下落不明，咱们这些人就这么白死了吗？"泪水混着雨水，滴落在坟土上，瞬间燥的土地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

村东头的老杨树下，阿秀正用树枝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平安符。自从丈夫王铁匠死后，她便整日神情恍惚，嘴里喃喃自语。"铁匠哥，你看，"她指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眼神空洞而茫然，"这是李言教咱们画的，画了这个，恶鬼就不敢来了..."说着说着，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惊起一群夜枭，扑棱棱地飞向黑暗的夜空。

官府的搜粮队又来了，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就像死神的脚步一样，每一步都让人胆战心惊。刘寡妇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就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领头的侍卫一脸凶相，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了刘寡妇家那扇破旧的门，门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屋里的坛坛罐罐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打翻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破碎声，仿佛是刘寡妇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屋里，西处翻找着粮食。刘寡妇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却无能为力。最后，侍卫们只找到了半碗糙米，那半碗糙米在他们眼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这点？”侍卫将那半碗糙米狠狠地摔在地上，糙米散落一地，他的眼中充满了轻蔑和不屑，“上次你们聚众闹事的账还没跟你们算呢！”

刘寡妇咬着嘴唇，嘴唇都快被咬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掌心传来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心中的仇恨却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她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丈夫的坟头，又无助的低下头孤独的身影显得如此凄凉和无助。

此刻的李言，正蜷缩在官府阴暗潮湿的柴房里。他后背的鞭痕还在渗血，每呼吸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透过狭小的铁窗，他望着天上清冷的月亮，思绪却飘回了那个曾经充满欢笑的村庄。怀里揣着用破布画的平安符，那是他被抓走前，偷偷塞给张婶孙子的最后礼物。"我一定会回去，"他对着月光喃喃自语，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一定会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张婶坟前的蓝头巾在风中猎猎飘扬，远处传来阵阵狼嚎，为这座荒村增添了几分阴森与凄凉。这个曾经充满生机的村子，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累累坟冢。每一座坟茔都藏着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诉说着无尽的冤屈与悲愤。而那些逝去的人，他们的魂魄是否还徘徊在村子里，看着这满目疮痍，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

老槐树的影子笼罩着整个村子，树下的新坟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宛如一张张惨白的人脸。突然，一阵旋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仿佛是亡魂们在无声地控诉。刘寡妇望着天空，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老天爷啊，"她跪在地上，对着苍天哭喊，"你睁开眼看看吧，还我们一个公道！"

村子里的每一缕风，都带着死者的叹息；每一声虫鸣，都像是生者的哭诉。而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三十七座坟茔静静地伫立着，守着这个破败的村庄，等着那个能为他们讨回公道的人归来。

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在坟头上时，招魂幡渐渐停止了飘动。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个村子的伤痛永远不会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