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暮港潜影

汉堡港的暮霭带着湿冷的咸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我站在U-42湿漉漉的甲板上，看着隔壁泊位U-43指挥塔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通讯兵指手画脚。

罗尔夫-道（Rolf Dau）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昏黄的工作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特有的、混合着暴躁与精明的劲头，隔着几十米的海水和柴油废气都能感觉到。

“嘿！卡尔！”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双手拢在嘴边，压过港口的嘈杂吼了一嗓子，声音带着海风的粗粝，“你这铁棺材收拾利索没？别到时候掉链子，让老子等你！”

我抬手示意收到，对着通话管吼回去，声音同样毫不客气：“管好你自己吧，罗尔夫！别让那套新换的液压系统半路漏油，拖了‘狼崽子’（Wolfswelpen）的后腿！” 这是我和他之间心照不宣的代号，指代即将开始的、史无前例的多艇协同预演。在邓尼茨（Karl D?nitz）的强力干预下，汉堡、基尔、威廉港所有可用的IXA型艇（U-37至U-44，除了尚在坞修的）都接到了密令，正星夜兼程完成最后的检修——主要是按照我和罗尔夫捅上去的“血泪清单”紧急加固铆接缝、替换劣质密封圈、优化压载系统。

虽然远达不到U-42和U-43这种“亲儿子”级别的深度改装（新通气管、吸音瓦、隔振基座），但至少不再是移动的筛子了。此刻，它们如同被唤醒的狼群，正从各自的巢穴悄然汇聚北海。

“放心！”罗尔夫的声音带着点得意，“老子亲自盯着换的！倒是你，卡尔，你那套‘会喘气的烟囱’（指新式通气管Sorchel）别关键时刻呛水趴窝！到时候老子可没空捞你！”

“呛水？老子先让你尝尝新鱼雷的滋味！”我回敬道，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这种粗粝的、带着机油味的战友情谊，是这冰冷铁棺材里难得的慰藉。

离港前最后几小时，如同上紧的弓弦。我避开码头上忙碌的水兵和船厂工人，在仓库城（Speicherstadt）运河边那家熟悉的咖啡馆角落，见到了莉赛尔·韦伯（Liesel Weber）。

她依旧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金发在脑后挽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觉。桌上摊着她的牛皮纸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黑咖啡。

“要走了？”她灰蓝色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我身上残留的、难以洗尽的柴油和钢铁气息，以及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军人紧绷感。

“嗯。”我坐下，简短应道，目光扫过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隐约可见“南京”、“百人斩”、“国际观察员报告”等词句。一股沉重的暖流和更深的忧虑交织着涌上心头。“北海，公海。去‘遛遛狼崽子’。” 我用了个模糊的代号，但她显然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莉赛尔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咖啡杯壁。“我收到风声，盖世太保（Gestapo）…对一些‘不合时宜’的国际新闻来源很‘感兴趣’。”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易北河底的暗流，“你上次给我的…那些‘种子’…有些己经…在瑞士的报纸上冒芽了。” 她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感激，更有担忧，“效果…很剧烈。东京大使馆跳脚了。柏林那边…也有人很不高兴。”

“意料之中。”我端起侍者刚送来的热咖啡，感受着杯壁传来的灼热，试图驱散指尖的冰凉，“脚盆鸡（Japan）的脸皮比战列舰的装甲还厚，但戳到痛处，也会嚎。

柏林的老爷们，只关心别耽误了他们的废钢生意。”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莉赛尔，收好你的笔，更要收好你自己。风…越来越紧了。别去碰那些太显眼的线头。安全第一。”

她微微扬起下巴，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属于记者的倔强：“真相不需要安全通道，卡尔。它只需要被看见。不过…”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暖意的弧度，“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更小心的幽灵。

莉赛尔的身体微微一震。她听懂了话中的未尽之意——对这座城市未来命运的隐晦警告。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那点茫然被一种更深的决绝取代。我会的。

你…你们也是。”她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轻轻、迅速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臂，带着冰冷的温度和一触即离的克制，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还是端起凉透的咖啡，像敬酒般朝我示意，“为了…不被遗忘的角落。活着回来，霍夫曼艇长。我还等着听你讲完…江南的烟雨。”

“为了下一杯咖啡。”我举杯，与她轻轻一碰。

没有更多言语，目光交汇处，是无需言明的理解与沉重的告别。看着她米白色的身影再次融入仓库城傍晚昏暗的光影和人流，我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属于岸上的柔软压回心底，转身大步走向那片属于钢铁与死亡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