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场·当代】
2024年。
乌克兰东部的夏季,没有蝉鸣。空气里沉淀的是硝烟与雨水的混合气味,一种腐殖质与硫磺共同发酵后、被车轮反复碾压进焦土的闷浊气息。视野所及,大地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犁耙反复耕过,露出下面病态的黝黑。枯槁的树林只剩下漆黑的枝桠,刺向同样铅灰色的天空,如同指向冥府的绝望手势。工业废墟在其间若隐若现,断裂的钢筋和倾倒的水泥块支棱着,是文明残破的尸骨。
一辆挂着伪装网的俄制乌拉尔军用卡车,拖着后面一截加装了简陋篷布和烟囱的车厢,在遍布弹坑和泥泞的道路上缓慢蠕动。它和其他几辆装甲运兵车、补给卡车一同组成一支不起眼的后勤车队。车身上布满了泥点、刮痕和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士兵们私下称呼这支跑运输的车队为“铁罐头”。
此刻,在那截改装车厢的后部,刘毅正在努力让自己不要被颠簸甩出去。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和履带碾过地面时发出的沉重“咔嚓”声充斥着他的耳膜,偶尔夹杂着远处地平线传来的、分辨不出距离的沉闷炮火“咚咚”声——那是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
刘毅,二十五岁,战前曾是基辅一家普通中餐馆的二厨。一场爆炸埋葬了那个小小的方寸之地,也埋葬了他短暂的安宁。颠沛流离数月,凭着一点颠勺煮饭的技艺和一张亚洲面孔所能引来的、通常并非善意的注视,他才在这个名为“铁罐头”的车队里找到一处苟延残喘的缝隙:帮厨。
这里是车队的尾部,一个散发着油烟、汗酸和劣质黑麦面包酸气的角落。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是一个勉强能站人的金属笼子,固定在车斗尾部。炉灶用金属板铆接而成,旁边堆放着成袋粗糙得能划伤喉咙的黑面包,几桶浑浊的饮用水,还有几块冻得硬邦邦、看不出原貌的腌肉或动物内脏。
刘毅正费力地将一块比石头还沉的黑面包从麻袋里拖出来,抱到布满油污的案板上。他拿起一把粗重得不像厨刀的刀具,开始一下下地锯着面包块。刀刃在面包皮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指尖前几天被冷水长时间浸泡,又在搬运冻肉时裂开了小口,此刻每次用力握刀,那些细小的伤口就渗出血丝,刺痛冰冷地扎进神经。他下意识地将开裂的指尖蜷缩起来,但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交谈,几个穿着军绿色作训服、身上散发着烟草和体味混合气息的俄军士兵晃了过来。其中一个瞄了一眼车厢里,用下巴指了指刘毅:“喂,中国佬!饭还要多久?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刘毅立刻抬起头,脸上几乎在一瞬间就挤出了训练有素的笑容,嘴角向上牵扯着,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垂下,只盯着对方沾满泥巴的靴子。他微微躬着腰,语速很快,带着一丝谦卑的颤抖:“很快,长官!汤快热了!马上就好!”声音几乎要被引擎声淹没。
“磨磨蹭蹭的!”另一个士兵不耐烦地嘟囔,随即发出一声嗤笑,“黄皮耗子都这样,软塌塌的没力气!”
讥笑声像针一样刺进耳朵。刘毅脸上的笑容僵硬地维持着,头埋得更低了。他没有反驳,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更用力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应和,仿佛在替他们附和。卑微是他的铠甲,也是唯一的生存法则。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是案板旁木桶里的水够不够,是那锅用肉骨头碎末、干菜叶和脱水土豆煮成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清水的杂烩汤会不会糊锅底。饿,士兵会生气;水不够,士兵会找麻烦。仅此而己。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走开,靴子踩在泥地上噗嗤作响。刘毅这才松了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点,随即又立刻绷紧,迅速拿起一个沾着不明油污的长柄勺,在锅里搅动着。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篷布边缘敞开的缝隙,外面是急速后退的焦黑林地,扭曲的树桩,崩塌了一半的民房墙壁。那墙壁上,隐约还能看到褪色的花墙纸。每一次看到这些景象,一丝混杂着恐惧的麻木就像冰冷的蚯蚓,悄然滑过他的心底。这不是他的战争,可他像一粒灰尘,被这风暴裹挟其中。
战争结束就好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小小的、温热的鹅卵石,紧紧攥在他冰冷的手心里。结束了,或许就能带着那点少得可怜、用卑躬屈膝和满身油污换来的卢布或者格里夫纳(如果能拿到的话),回到那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在他记忆中己经开始模糊的中国小县城。家里,有院子,有炉灶的火光,有饭菜的香气,有不必在引擎轰鸣和炮声中佝偻着背、赔着笑脸就能安然入睡的夜晚。
这是他全部的念想,唯一能让他在冰冷的恐惧中生出一丝暖意的东西。
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整个“厨房”都在震颤,锅里的汤差点泼出来。刘毅下意识地扑过去护住,滚烫的锅边烫得他指尖一缩,但也只是缩了一下,手依然死死抓着锅沿。稳住锅后,他靠着粗糙冰冷的金属车壁喘息。车队在坑洼的路上继续前行,车厢里的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和外面荒芜死寂的大地融为一体。他默默地、更紧地抓了抓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棉絮都从绽裂的袖口露出来的旧棉袄领子。指尖传来棉布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几乎己被油烟和硝烟完全掩盖的、属于过去的微弱气息。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点抵御这片焦土的微薄暖意。
活下去。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像蝼蚁一样,蜷缩在这冰冷的铁罐头尾部,一点点啃食着污浊的食水,一点点舔舐着尊严的伤口。在这无望的焦土之上,活着本身,就成了最卑微也最顽强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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