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话语,消散在清晨带着硝烟余烬气味的冰冷空气中。它们如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沉没,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两人隔着脚下狼藉的空地——沾满泥浆的草丛、翻开的黑土、散落的焦炭般的枝条——彼此的目光在空中最后一次碰撞、解读。没有激烈的争执,没有徒劳的挽留,只有一片沉重如精铁铸块、几乎能压塌声带的死寂。曾经在堡垒熔炉中并肩挣扎求存、在废墟里互相拖曳着逃出的经历,那份以血与伤痛凝结的短暂共生纽带,在现实冰冷的分岔路和信任被瓦砾般埋葬的废墟面前,被画上了一个无声的、沉重的休止符。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
然后,启动。
娜塔莎深深地看了刘毅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复杂的水晶,折射着难以言喻的光:深深的忧虑,清晰无误的诀别之痛,以及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将他活下去的信息、嘱托,无声地镶嵌在这一瞥之中。紧接着,她如同挣脱某种无形枷锁般,猛地转过身体,残破、潮湿的布料裹紧了她疲惫的躯体。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绷首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朝着她认定的方向——那通往未知城镇(或通往更残酷战场起点)的西南小径——大步迈去。每一步踏出,都精准地落在废墟在晨光中投下的、扭曲而漫长的阴影边缘地带。
刘毅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灰暗的光线中,她深色的、几乎被泥浆浸透的背影,在被爆炸和烈焰摧毁得稀疏异常的焦黑树林边缘晃动,最后融入那片被废墟巨大烟柱渲染得一片灰蒙迷离的背景之中。消失。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的停顿。
他选择的方向,指向森林更深处、更东方的腹地。那是一条几乎看不见路痕的、更加荒僻的路径。荆棘像贪婪的手臂,层层纠缠、封锁,荒草深可及膝,如同湿冷的地毯铺在腐烂的落叶层上。这是一条被时间和战火共同遗忘的缝隙。
跋涉,在东方的荆棘之路上。开始。
刘毅的每一步都蹒跚如同醉酒,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入湿滑冰冷的泥淖,或被盘虬如巨蟒般暴露在地表的粗壮树根绊得踉跄。他左手拄着一根随手从倒伏枯木上掰下的、带皮的粗陋树枝。这不再是拐杖,更像是他勉强支撑行将溃散的意志的图腾。他佝偻着背,肩膀向一侧倾斜,承受着伤痛的重量,动作僵硬而艰难。像一个在历史尘埃中跋涉了千年的苦行朝圣者,更像一个刚刚从巨大墓穴中爬出的、身上还沾着腐土气息的流浪尸骸。晨曦渐渐明亮的光线变得不再仁慈,它残酷地将他那张脸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块血痂、每一处淤青,都清晰地曝露出来。那面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被漂洗过的粗布。深陷在眼窝阴影中的双眸,里面没有任何“胜利者”应有的光芒或解脱的释然,只有一片沉重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与希望的巨大迷茫。这迷茫如同深渊的引力,拖拽着他灵魂的每一分重量下沉。他的目标只剩一个:东方。回家。道路本身?己在迷雾、废墟和无尽的险阻中彻底消隐,唯余千难万险。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穿越一道被冲击波翻开的土沟时——
苍穹之上,那厚重、压抑的铅灰色云层,被一股无形的伟力猛地撕裂出一道巨大的缺口!一道前所未有的、完整、凝练、带着近乎神圣(或审判)意味的刺眼金色光柱,如同巨神之矛,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这片天与地的帷幕,不偏不倚地笼罩了堡垒巨大的废墟!
废墟,在那道纯粹得令人心悸的强光下,被彻底解剖!
所有精心伪装的阴影、所有的模糊边界、所有的悲壮伪装,全部被撕碎!
扭曲断裂的合金骨架暴露无遗,如同暴晒在沙场上的巨龙骸骨;巨大厚重的预制混凝土板层层倾覆堆叠,如同坍塌的神庙祭台;仍在微微冒着青烟的深洞,如同通向地狱的凝视之眼;炽热的金属扭曲折叠的角度反射着刺目的金芒,像是凝固的死亡之泪……
那座庞然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钢铁集合体,此刻被光之烙铁打上了一个清晰的、永恒的印记——一座不折不扣、由人类野心与毁灭欲望构筑而成的巨大墓碑!
而那从废墟中心滚滚升腾首冲天际的巨大烟柱,在这至纯之光的映照下,诡异呈现出一种带着死气的、冰冷的青白色,如同从坟墓中袅袅飘出的、永不消散的怨灵之息!
刘毅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下了蹒跚的脚步。他的身体被眼前的景象震慑。那光太过强烈,太过纯粹,仿佛要将深埋在这焦土之下的所有肮脏阴谋、所有残酷真相、所有无谓牺牲,都赤裸裸地置于某种宇宙级别的、冰冷无情的终极审判之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像生锈的机械关节,回头望去。
目光首先落在那座在光芒中燃烧(无声地燃烧)的巨大墓碑上。那是他平凡世界被撕裂、被熔化的地方。目光随即掠过稀疏的、焦黑的树林边缘,投向娜塔莎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被森林深处涌上来的薄雾缠绕笼罩的、模糊的树影。一片空洞的回响。
右手,在肮脏、湿透的衣摆侧无意识地、却无比用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坚硬的金属碎片——那面盾牌,那头双头黑龙——在掌心的血肉中清晰可辨。它边缘锐利的棱角,像是精心设计的微型刑具,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嵌入掌心柔软的肌肉组织深处。一种真实存在的、尖锐、持续的物理刺痛感,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搏动而来。
这痛感,成了此刻唯一可靠的锚点。一个将他定在现实泥泞土地上的坐标,防止他被那片巨大的迷茫彻底拖入虚无。
本能地,几乎是生理性的反应,在注视着那座蕴含着无尽混乱信息的废墟墓碑时,他试图调动一丝残存的精神感知力。
极其微弱的尝试!
然而——
嗤!
大脑深处瞬间爆发!那无比熟悉的恐怖剧痛再次席卷!如同无数根带着倒刺的灼热钢针从颅内深处同时喷射而出!穿刺每一道神经褶皱!
这痛感如此真切、如此霸道地证实着:曾经名为“诸葛·八阵图”的智略之力,那曾在绝境中让他短暂窥见世界脉络的能力源泉,其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己衰弱到极致。它如同狂暴风雨中一盏油枯芯残的风中之烛,在脆弱玻璃罩内摇曳着最后一丝微光,下一息就可能彻底熄灭,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曾经洞察因果、拨动信息弦线的顶级智谋化身,如今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恐惧以及来自其坟冢深处的痛楚低语。
真正的、带着一丝温度的阳光暖意,终于开始在潮湿冰冷的森林空气里弥漫、渗透。但那微不足道的暖流,在废墟冰冷的绝对“墓碑”意象和心中那巨大空洞散发的寒意面前,转瞬即被吞噬。名为“惊蛰”的惊雷早己滚过,将整片大地劈得焦裂、疮痍,蛇虫鼠蚁皆归于尘土深处蛰伏,大地也在无声中孕育着下一次、或许更加狂暴的蛰动与挣扎。
刘毅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光柱中散发着永恒死亡气息的巨大焦土坟墓,又看了一眼娜塔莎消失的那片灰蒙蒙的薄雾迷蒙。
他的眼神深处,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生还者的喜悦火花。
只有深沉的、对如山牺牲的哀悼。
以及,一片如同未开垦的荒原般、无边无际的、沉重得无法呼吸的未知未来。
这片焦土之下,掩埋的远不止是无名者的血肉和扭曲的钢铁。
更葬送了信任的嫩芽。
葬送了安宁的沙堡。
葬送了一个名叫刘毅的、普通中餐馆帮工青年所有微不足道、平淡如水的梦。
他将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那条荆棘密布、伸向东方的、布满泥坑与树根的模糊小路尽头。
他不再回头。
拖着这副遍布伤痛、几乎耗尽的残躯;带着那点随时会熄灭的微弱能力之火;背负着如同实体般沉重的、浸透血腥和背叛的记忆——刘毅迈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蹒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地平线上那片象征着渺茫与未知的熹微光线之中。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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