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1章 锈蚀账簿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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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1章 锈蚀账簿的开端

 

【中国·云江市·1995】

空气凝滞。

一九九五年深秋,云江钢铁厂巨大的身躯在寒风中沉重喘息。每一次从高炉区传来的遥远轰鸣,都像是这头巨兽一次疲惫的咳嗽。锈迹如同蔓延的霉斑,爬满沉默的巨型机械和生铁支架。比铁锈更刺鼻的是滞涩的机油味,混合着冷却水蒸腾的暖湿,还有一股无形的、黏腻的焦虑——像无数细小的粉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巨大的喧嚣被稀释,只留下沉闷的尾音。在厂区一角,财务科办公室的门窗紧闭,却隔绝不了窗外透来的灰白光线和寒意。冷清。冰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张和陈年灰尘特有的、带着微微酸腐的气息。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最角落靠窗的位置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晕勉强罩住一张老旧沉重的木质办公桌。

桌上没有多余的物件。占据绝大部分空间的,是账册。深蓝色硬壳,或是灰色软塑料封面,一摞,两摞,三摞…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它们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座墓碑,铭刻着云钢这座昔日庞然大物日渐腐烂的内脏。

李红梅就坐在这座用账册堆砌的坟墓边缘。

她西十出头,头发却过早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枯槁干涩,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发丝里混杂着几缕显眼的白,垂落在同样干枯的鬓角。常年紧锁的眉头在眉心刻下两道深深的沟壑,像用刀尖反复凿刻出的印记。台灯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照亮她半边脸颊,皮肤有些松弛,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的灰黄。那眼神更是浑浊的,像久未擦拭的毛玻璃,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疲惫。这疲惫似乎己浸入骨髓,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长久放置于阴暗角落、落满灰尘的旧雕塑。厂里的人当面背后,都叫她“老实疙瘩”——一个安全无害,可以全然忽略的影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老实疙瘩”唯一的动作,就是用指关节微微变形、指腹粗糙干燥的手,近乎无声地翻动着面前那无边无际的死账、坏账。纸张沙沙作响,仿佛掘墓人的铲子,一下一下,挖掘着这座名为“云钢”的坟墓。她的指尖掠过一行行冰冷的印刷体数字、手写的小楷或龙飞凤舞的签名,它们记录着早己失去呼吸与价值的交易,如同干涸河流底部开裂的泥块。

动作是机械的。今天的账册格外陈旧,散发着更浓重的霉味。角落里一摞87年的旧账册,积满了灰尘,纸页边缘黄得像秋天的梧桐叶,向内卷曲,似乎不堪岁月的重负。李红梅的右手无意识地从山顶般高耸的“坟墓”边缘滑过,停顿了一下,最终落在最底下那摞87年的账册上。她似乎毫无期待,只是惯性使然。

她抽出一册,翻开。纸页发出脆弱的抗议。手指划过一行行早己无人关心也无需关心的数据。翻页,再翻页。

动作停了下来。

在泛黄纸张的缝隙里,夹着一张东西。与账册原本装订好的票据不同,这是一张后来夹入的单据。生产损耗摊销流水单。

纸张己经失去原有的挺括,边缘磨损得毛糙,像被无数双手反复揉搓过。字迹是模糊的,用圆珠笔或极劣质的墨水潦草地填写,关键的地方洇开一片,或是力透纸背几近划破,如同仓促慌乱下挥就的鬼画符。格式?完全没有。日期被随意涂改过,具体项目只用几个意义不明的简写代替。签名则更为可笑,几道毫无特征的线条扭在一起,与其说是签名,不如说是某种密码。

一张不合格的废纸。一个本该在十年前就化为纸浆或被火舌吞没的瑕疵。它本该静静地躺在这堆坟场深处,陪着其他记录一起腐朽。

李红梅混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比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还要小,转瞬即逝。

她的指尖没有继续翻动。反而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落在那几个模糊的名字缩略字母上,又滑过旁边那几串同样难以辨认的数字。

没有声音。办公室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她自己缓慢得几近停滞的呼吸。但时间似乎在她低头凝视这张废纸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离心力扭曲、拉长。

一个月前。原料仓库。那场熊熊燃烧的“意外”大火。焦黑扭曲的钢架轮廓还在眼前。价值巨大的库存,在腾起的黑烟和刺鼻的气味中,化为账册上几个轻飘飘的“报废资产”数字。损失原因那一栏,印着冰冷刻板的“意外失火”。

两个月前。王建国厂长家中。那个意气风发、被视为云钢救星的壮年男人,被发现蜷在自家冰冷的浴室瓷砖上,毫无生息。水龙头还滴着水。警方来了又走,迅速得令人心底发凉。结论是轻描淡写的,“压力过大”,“自杀”。

再早些。赵铁锤那张黝黑、棱角分明、写满了工人质朴愤怒的脸庞。他站在人群中,挥动着拳头,声音嘶哑地喊:“国有资产!这是在贱卖!在挖社会主义墙脚!”没人听得清具体,但那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衰败的厂区蔓延。人们私下里传着更可怕的消息。那个一辈子献给钢厂、老实巴交的老劳模孙师傅,拖着病体去省城上访,为了大伙儿的事儿。结果呢?回来的当晚,就在江边那个离码头不远、灯光昏暗的地方,“意外”失足落水。冰冷的江水。无声的沉没。

这些碎片——惊悚的、绝望的、冰冷的碎片——此刻骤然被这张躺在1987年旧账册中、字迹模糊、格式混乱的废纸强行拉扯出来,在她一片灰暗疲乏的心湖底,猛烈地互相撞击!

仓库大火后那笔冲销的数字,似乎与这张纸上某处涂抹的数字产生了诡异的呼应。

厂长王建国看似绝望的签字,笔触深处是否藏着眼前这份潦草签名里同样的失控感?

孙师傅落水那晚…这张纸上那模糊不清的日期和项目缩写,像毒蛇冰冷的尾巴,扫过那些阴暗的传闻。

没有确凿的联系。没有清晰的指向。只有一种感觉,一种冰冷滑腻、仿佛有蛇从脊椎缓慢爬上的感觉。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却让她后颈瞬间起了一层寒栗的关联。像黑暗中闪过的、无法分辨来源的幽光。

它来自那张废纸模糊不清的字缝里。指向一些她不该触碰,或许也不能触碰的,巨大的、冰冷的“异常”。

李红梅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那册87年的账本,将那张流水单小心地夹回原处。然后,她拿起另一本账册,机械地翻开第一页。

办公室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似乎从未中断过。窗外,钢铁厂的喘息依旧沉重。只有她放在桌下无人看见的左手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布料上,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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